我家院子里有座西厢房,靠南面那两间,一年四季总是空闲着。那年春节过后,我从外祖父家串亲回来,一进院,瞥见一个陌生的男人,挑着满满的两桶水,走进了这座空房子。妈妈告诉我,这是靳叔叔,刚从很远很远的山东老家搬迁过来。
靳叔叔四十多岁,个头不高,黑黑脸膛上长着半圈黄胡子,说起话来蛮声蛮气,平时眼睛总是眨个不停,看上去觉得有些滑稽。
渐渐地我发现了,原来他是个聋子,你若是有什么事想告诉他,必须大声叫喊。同他说话很费劲,可是,出于好奇心的驱使,我还总想接近他,和他唠上几句喀儿,——多么聋我也不怕,我能够喊叫,我的嗓门尖、喉咙响。怎奈他是一个大忙人,一天到晚没有闲的时候,撂下耙子就是扫帚,院里院外,收拾得干干净净。
他平素没有多少话语,闷怵怵的,人缘却很好。左邻右舍的婶子大娘们,看他“光杆子”一个,日子过得怪清苦的,便试探着给他提媒,要把邻村一个智力有点缺陷的女人介绍给他。
“我是一个残废人,”他说,“家里又穷得叮当响,耗子溜进门来,都要掉下几滴眼泪。只要人家不嫌弃,我没有任何挑拣。”这样,没过上半个月,这门婚事就做成了。于是,西厢房里便又添了一个长头发的女人。
新娘比新郎年轻,手大、脚大、脸盘大,个头也比他高,外表上看,眉眼倒也顺顺当当;整天笑嘻嘻地,好像心里没有半点愁事。我们便称她为“笑婶”。
“笑婶”特别喜欢戴花,无论是真花假花,山花野花,红花紫花,见着了就往头上插,十朵二十朵,叠叠层层,满头花枝摇曳;然后,就对着镜子,前后左右地照。却不懂得坐下来唠唠家常嗑儿,和丈夫说句体己话。办喜事那天,深更半夜里,聋子新郎一遍又一遍地,催促着新娘脱衣服,可是,新娘却只是“呵呵呵”地笑着,硬是不动弹。她越是在那里傻笑,新郎便越是恼火,最后,竟至蛮声蛮气地大吼起来:“你要脱裤啊!你怎么就不脱裤呢?”自此,“脱裤啊,脱裤啊”,成了屯里的一个笑料。
这个“笑婶”确是有些“缺心眼儿”。妈妈看她不会做针线活,便将一件年轻时穿过的带大襟的旧棉袄送给她。不料,她却将前后两面颠倒过来穿反了,结果,费了很大劲也系不上纽扣,逗得人们在一旁窃笑。有时,在大门外,还会围上一群孩子、大人,抓住“笑婶”的一些话柄来耍笑她。每逢见到这种情景,妈妈都要喊我回家,不但不让我跟着掺和,连看热闹都不许。
妈妈没有上过学,说不出来“尊重别人也就是尊重自己”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恻隐之心,人皆有之”那番书本上的大道理,却极富同情心,总是设身处地,将人心比己心;而且,能从实际出发,讲出一条颇有些辩证色彩的“理论”:太阳爷不会总在一家头顶上红,三十年风水轮流转;上辈子聪明伶俐的,下辈人难免痴乜呆傻,现在你们笑人家,将来人家笑你们。
妈妈很看重这类问题,总是严辞厉色地告诫我。她说,这样地取笑别人,是丧失人格、很不道德的。痴乜呆傻,本身没有罪过;何况,残疾人有了种种生理缺陷,不能像正常人一样自由的活动,已经很痛苦了,如果我们再取笑他们,他们的心理会受到更大的伤害,甚至还会产生生不如死的念头。所以说,取笑残疾人,等于用刀子扎人家的心,这是非常残忍的行为。妈妈还说,我们可以反过来想一想,也就是将心比心,假如有一天,自己也变成了残疾人,行动发生障碍;或者痴乜呆傻,不能自理;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也有人去取笑你,那你是不是也会很气恼、很伤心、很绝望啊!
与“笑婶”整天嬉嘻哈哈形成鲜明的对比,靳叔叔却总是显得心事重重,终日里愁肠百结,紧皱着眉头。
俗话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逐渐地村里人发现,这是一个很有本事的汉子。村里有不少打鱼摸虾的,却没听说过谁能捉鳖,靳叔叔却是一个捉鳖的能手。一到闷寂了,他就拎着一支棍子,带上一个网兜,光着脚板,在沙岗子下面的池沼边上来回转悠,目不转睛地盯着水面。我好奇地跟着去看,他也并不往回撵我,只是做个手掌捂住嘴巴的姿势,我懂得,那是示意不要说话。
我便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后,照他那样定睛地盯着水面,也没有发现任何变化,他却从小小的水泡上,察觉到了老鳖的踪迹。尔后,弯身捡起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轻轻地往水里一投,那个刚要露头的家伙,便赶忙缩紧脑袋,沉下水底,并且猛劲地往沙子里卧,再就一动不动了。——这些都是事后听靳叔叔说的。
这时,只见他不慌不忙,挽起裤脚,慢慢地走进水里,站在冒水泡的地方,一面用脚丫子往复地踩着,一面拿木棍试探,当察觉到下面有东西了,便弯下腰杆去摸,总是手到擒来,有时,竟能接连抓出两个老鳖,统统放进网兜里。然后,他又回到水边沙滩上来回转悠了。一天过去,总能带回家去十斤八斤,第二天,一起送到集镇上的中药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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