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毕业后,考入了沈阳师范学院。因为目标是做合格的教师,功利化的教学倾向十分明显;特别是受到苏联凯洛夫《教育学》的直接影响,强调党性原则,强调系统知识传授,人文精神受到严重摧残。当时中文系刚刚独立分出,即便是讲授中文,也在很大程度上从毕业后教学需要出发,注重语法修辞、课文解析,而对于写作则视有若无。在校期间,有过几次教育实践活动和观摩教学,当时都做了笔记,回来也写了论文报告,尽管比较认真,但与文学创作无关。
《文艺学概论》是当时中文系的主要教材,我学得很上心,但除了记诵一些“马克思主义的反映论”等词语,并没有留下更多的深刻印象。上世纪50年代,教育以苏联模氏为主宰,文学理论方面也不例外,可能是受苏联文学理论界影响,系内关于文学体裁的讨论比较热烈。大致是“三分法”和“四分法”两类意见。所谓“三分法”,就是分为叙事的、抒情的、戏剧的;“四分法”则是分为小说、诗歌、散文、戏剧四大类。
持“三分法”的出发点,是文学作品塑造形象的不同方式。其中叙事文学中又包括神话、史诗、小说、叙事诗、报告文学、传记文学等;抒情文学包括抒情诗和抒情散文,它们以抒发作者的感情为主要特色;戏剧文学是供舞台演出的脚本,它通过角色的对话和动作反映社会生活、塑造艺术形象。
而“四分法”是根据文学作品在形象塑造、体制结构、语言运用、表现手法等方面的不同来划分的:其中诗歌类包括抒情诗和叙事诗;散文类除了抒情散文、叙事散文外,还有游记、小品、杂记、杂文、随笔、报告文学等。
“三分”说大约来自西方,据说从亚里士多德时代就出现了,可谓悠哉久矣;“四分”说属于国产,据说诞生于清末,定型于20世纪30年代。支持前者的,强调“三分法”是以文学性质为标准做出分类,而“四分法”是针对文学作品形式的,属于外在层面。主张后者的则强调,从称谓模式本身而论,“三分法”的叙事与戏剧、抒情与戏剧在外延上不能并列,概念是混乱的。当时,我从常识上、习惯上加以考究,是倾向“四分法”的。但是,由于我们的老师在《文艺学概论》中力推“三分法”,我便也不敢坚持己见了。当然,就我当时的理论根底看,也并不具备参与争辩的能力。
这个期间,尽管我酷爱文学,但只是读些文学名著,以苏联的为多;至于作文,基本上“停摆”了。那个时候,经常萦回脑际的是如何登上三尺讲台,做一个合格的语文教师;至于“作家梦”,不要说做,甚至想都没有想过。
其实,当时不仅是师范院校,即便是普通的大学中文系,恐怕也未必真正重视学生审美欣赏和写作能力的培养、训练。杨晦先生就曾明确地说:“北大中文系不是培养作家的”。难怪有的志在为文的同学说:“进错了门。”
据我了解,他这么说,并非无谓的牢骚,而是有其一定的学术背景的。从整个发展趋势看,自从工业化降临大地,诗文创作便遭逢了厄运。工业化带来的是机械化和理性化,速度、效率为先,同一、简单、抽象为其本质特征。诗情画意、文思隽语,失去了悠闲、舒缓的心态和田园牧歌式的氛围的依托,葬身于匆促、慌忙、躁进之中。而1950年代的社会政治环境,更不适合于文学这朵奇葩的绽放。这里且不说政治倾向,只从文学观念上讲。记得有这样一件事,当时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一个星期天,我们几个同学在北陵公园闲步。不知是谁提出“什么样的小说最伟大”的问题,有的说是《战争与和平》,有的说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有的说是《牛虻》,相互争持不下。说着说着,话题又转到“作家成功的路径、最佳的选择”上。对这个问题大家的看法比较一致,都认为最好是写本身经历,并且举出苏联和国内许多作家的实例,除了耳熟能详的高尔基、奥斯特洛夫斯基,还有曲波(《林海雪原》)、杨沫(《青春之歌》)、杨益言、罗广斌(《红岩》)、吴运铎(《把一切献给党》)等一大串名字。最后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我辈青年学子经历简单,缺乏足够的生命体验、生活经验,纵有文学天才,纵然百倍努力,也难以获得成功。
尽管我也认同这些观点,但是,积习已成,心烦技痒,写作的念头仍然时时发作。这样,我还是写了几篇文章,不过,几乎全是纪实性的。即便是写作短篇小说,也基本上是写实,而不懂得、更不善于虚构与想象,谈不上塑造典型环境、典型人物。小说名叫《葬鹰》,故事取材于童年时期我家的房客靳叔叔讲述的一段真实经历。唯恐读者看了说是蹈虚、凿空,一开头就作出交代:“二十多年前,在我的祖籍山东省临沂县,盛传着一个‘葬鹰’的故事。乍一听来,似乎觉得有点离奇,可它确确实实是件真事。”三个主要人物:老长工葛爷爷、他的儿子老三、恶霸赫连福,全都是真实人物,只不过换了姓氏;为了叙述方便,把我的祖籍由河北移至山东。除了一些细节和人物心理活动有些想象、虚构外,主要情节、基本事实都是写实。现在看,纯粹是一篇纪实作品。
毕业那年,到辽西建平县中学实习。期间,听说有几十名男女青年响应党的号召,结队上山建设青松岭,我们便前往参观。听了他们的介绍,当时真是热血沸腾,奋发鼓舞。回来后,我写了一篇散文,名为《青松之歌》,刊发在校报上。全文分两部分,前部分记叙青松岭青年建设者的事迹,同时描述了此间山川形貌以及过去自然生态恶劣的状况;下面是文章的后部分:
创业维艰,古今同理。但是,正如荀子所言:“良农不为水旱不耕,良贾不为折阅不市”。真正的革命者,绝不会因为艰难险阻而中断奋斗。呼唤暴风雨,迎着困难前进,正是时代英雄的本色。青年时代的马克思写过这样的诗句:“火焰充满着我的整个心房,我怎能安闲地游荡!迎着风暴,投身斗争,我怎能在半醒半梦中闲逛!”“为了不致在空虚的苟且偷安中生活得碌碌无为,来吧,我们一起走向困难重重的遥远的途程。”幸福,是斗争的伙伴。一个人如果胸无大志,畏难苟安,整天像蝴蝶似的空虚地飞去飞来,企鹅般地把头伸到崖岸底下去逃避风雨,那还有什么幸福之可言呢!——可悲而已。
契诃夫有一篇题为《哀伤》的短篇小说,写老镟匠格里高利·彼德洛夫,跟老婆一块儿过了四十年,可是,那四十年如同在雾里一样过去了,尽是醺醉啦、打架啦、贫穷啦,处在半睡半醒之中,既不知道什么是哀伤,也不知道什么是快乐,一句话:“根本没有觉得是在生活”。后来,老婆在绝望中病危,他赶着借来的马车,在风雪迷漫中,送她到城里就医。一路上,他回忆起了过去,认识到过去的生活实在是糟糕,深感后悔,从内心深处发出“再从头生活一回才好”的想望,盘算着添置新工具,承揽定货,要好好地干活;发誓再不打老婆,再不逼她去讨饭,要把钱全都交给她。可是,一切一切,都为时过晚,无法挽回了。老婆已经死在半路上,他自己也因在雪地里受凉,到医院后在哀伤中死去。这真是一场悲剧!如果说“哀莫大于心死”,那么,痛则莫大于无聊——无聊会使人处在麻木状态,造成生命活力的停滞与枯竭。
现在,我们唱着时代的凯歌走进了人类的新天地,用斗争和劳动开辟了一个辉煌的历史时期,心中充满了幸福感与自豪感。每当想到未来的人们,便会立刻喷涌出无穷的热力。为了后代人生活得更美好,此刻,我们宁愿付出更艰巨的劳动。诚如列宁所说:“我们想要建立八小时工作制,可是我们自己却往往做了至少两倍时间的工作。”前人种树,后人乘凉。通过我们的双手,大地披胸献宝,长河摇尾欢歌,万古荒原涌起金黄的麦浪,千亩秃山开遍绚烂的花朵,——而这些,正是新时代的凌烟阁、纪功碑。
青松岭上的青年建设者,无疑也将在时间的洪流中老去,然而,他们的精神、他们的业绩,却是永世长新的。遥想几十年后,当未来的一代登上青松岭时,面对着绿浪接天、浓荫蔽日的松林,咀嚼着那又甜又脆的水果,饱游饫看之余,再联想起旧县志上记载的“山上秃子头,山下鸡爪沟,刮风狼烟起,雨后洪水流”的情景,他们该是怎样地感佩这班艰苦创业的先人啊!
“立此存照”,并非因为文章怎么出色(今天读来,一眼就会看出它的缺陷),无非是想展示一下当时创作的真实风貌、写作特点。那个时候,刊发出来也就放在那里,没有更多的人去关注,真可以说是“速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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