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由于心中蕴蓄着做学问、搞研究的抱负,所以,辍笔绝不意味着对文学的放弃,只不过是找到了另一个出路,就是拼命读书,充实自己。马丁·路德金在《我有一个梦想》中,有过“从绝望中寻找失望”的说法。借用过来,可说是“从绝望中寻找希望”。这样一来,十年浩劫,倒使我在天崩地坼、浮尘十丈中悄然结下了书缘。
最初那段时日,我主要是读毛选,读鲁迅,这是造反派们所允许的。我很喜欢鲁迅的小说。那种冷眼看人生的峻厉、深藏的压抑,以及广大的同情心、深刻的批判性,引起了我的共鸣。《鸭的喜剧》一开头就说:“俄国的盲诗人爱罗先珂君带了他那六弦琴到北京之后不多久,便向我诉苦说:‘寂寞呀,寂寞呀,在沙漠上似的寂寞呀!’”读到这里,我的心猛地一震。
控制不住读古书的欲望,我就常常偷偷地躲进宿舍去翻看,但外边总要包上一张报纸,以防意外。《庄子》和《红楼梦》这两部百科大全书,让我钻进去就不想出来,暂时竟忘却了身处逆境,今夕何夕。读《庄》,使我增长了人生智慧。世上人群,聪明者多,智慧者少。“游于世而不僻,顺人而不失己”,这是绝高的生存智慧。而读《红》,则往往流于消沉:曹公倾其十年心血写就的乃是其人生理想的三部曲:追求、激荡与幻灭。——现在看,这种认识有失偏颇,显然与当时的处境直接相关。
在纺织工厂劳动,干的活是接线头、推布捆,前者琐碎,后者乏累。不管如何,回到宿舍,躺在床上还是要看一会儿书,周围总是一片鼾声。每星期休息一天,是我集中读书的大好时节。读苏俄的小说《在人间》、《复活》、《罪与罚》,读郭沫若的《蔡文姬》,读巴金的《激流三部曲》,也读《聊斋志异》、《桃花扇》。当我读到:“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似乎从中悟出了一些神秘的奥蕴,却又说不清楚。
1971年初,揭露、批判陈伯达的资产阶级唯心论,毛主席号召学习马克思列宁主义认识论的基本观点,学习马列六本书。在参加读书班之外,我还专门利用三个月时间,系统学习了恩格斯的《反杜林论》,反复精读,整本书上有五种笔迹,上面写满了学习心得。这些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为我的认知与领悟开启了一扇窗户,引起了我很大的兴趣。
“文革”开始时,红卫兵“破四旧”,从一些人家搜出大量文物、藏品,也有许多古旧书籍,统统放在市财政局的仓库里。后来“落实政策”,物品陆续归还原主,而这些旧书却一直堆放在仓库里。“批林批孔”要找靶子,市革委会宣传组就让我到那里去清理,因为我是读过“四书五经”的,在全机关是出了名的“饱学之士”,又是机关的理论辅导员。弄了两整天,从中挑出有价值的(当时说成是可供批判的)古书三百三十多种,我把它们用卡车运到市委机关,在办公楼里的几个卷柜里锁了起来,钥匙由我掌管。这在我是求之不得的。
从此,我就堂而皇之、名正言顺地以准备材料为借口,找出各种各样的线装古籍,阅读、摘抄。其实,那时军代表关注的是联系现实,他们不愿意也不懂得翻动那些古旧东西。你不是要“评法批儒”吗?那我就读了《韩非子》,还有杂家吕不韦的《吕氏春秋》,刘安的《淮南鸿烈》和王充的《论衡》。反正周围那些人,也分不清谁是儒家、法家、道家、杂家。我倒是乐得迷恋在这个“桃源世界”里,“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我记了几本笔记,中间也没有人催我写批判文章,顾自在那里饱享嗜书的乐趣。郭沫若的《十批判书》、范文澜的《中国通史》、梁启超的《饮冰室合集》,也都是这个期间读的。或许是有了一些阅历的缘故,觉得书读得深了,理解得也比较透辟了,心中逐渐豁朗起来。
1974年夏天,一个早晨,家里柴油烧尽了,炉灶升不了火,我急着下楼去取柴油桶,由于过分慌张,竟将两个台阶当做一个,结果导致左脚踝骨断裂。医生警告说,必须卧床静养,否则容易致残。这样,在家整整待了四个月。日长似岁,痛苦难熬,我便天天躺着读中华书局出版的十二卷本《后汉书》。在私塾,读过《史记》,同时对照着也涉猎了《汉书》,后来进城读书,读过《三国演义》之后,又读了《三国志》。这样,“前四史”只剩了《后汉书》,这次算是史学补课。
读史书,需要原原本本,悉心研索;但我辈青年学子不同于史学专家,没有专门课题,缺乏周密计划,在通读过程中,如何读出兴趣、理出端绪,是个很现实的问题。开始时我也感到有些枯燥,好在逐渐摸索出一些窍门。
其一,“找熟人,抓线索”。书中人物已经死去一千八九百年了,哪里会有熟人?有。凭着知识积累,许多人早已耳熟能详。我喜欢看京剧,《上天台(又名打金砖)》中许多人物,像光武帝以及姚期、马武、邓禹、岑彭、陈俊、吴汉等一干将领,他们的形象、言行一直刻印在脑子里。尽管历史上并无“二十八宿上天台”之说,但这些功臣名将在《后汉书》里都有传,读起来甚感亲切。同样,《三字经》里有“香九龄,能温席,孝于亲,所当执”,我在读《文苑列传》时,发现了黄香的传记,眼睛立刻一亮。记得童年背《三字经》时,父亲说过,这个黄香和他的儿子黄琼都在我们祖居地大名所在的魏郡当过太守。还有,于今尚能背诵的童蒙读物《幼学故事琼林(增订本)》中,至少有四十人的典故,像“马融设绛帐,前授生徒,后列女乐”,“雷义之与陈重,胶漆相投”,“孟尝廉洁,克俾合浦还珠”,“蔡女(文姬)咏吟,曾传笳谱”等等,都出自《后汉书》。由于有了这么多“熟人”,史书入眼,就变得活灵活现了。
其二,作由此及彼的联想,实现多光聚焦。前面说到黄香,由他联系到其子黄琼;又由黄琼联系到李固——他在致黄琼书信中有“‘峣峣者易缺,皎皎者易污’。阳春之曲,和者必寡;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之警语,是毛泽东主席在“文大”之初推荐过的。而我之晓得李固,则源于《幼学故事琼林》中的这句话:“李固不夸父爵,可称子弟之良。”
其三,同前几次读史比较,这次在读书方法上有所改进。当年塾师曾经教诲:读书应该参阅多种典籍,博取诸说,撷采众长;借他山石以攻玉。但在过去读《汉书》时,限于条件,主要是参照《资治通鉴》;这次不同了,一是多年来购进了一些古籍;二是市图书馆也提供了方便;三是前面谈到的“破四旧”时搜索了几百种古书,可供翻检。在读《后汉书》的过程中,我参看了宋人王应麟的《困学纪闻》、近人陈登原的《国史旧闻》、清人章学诚的《文史通义》、俞正燮的《癸巳存稿》等多种书,其中尤以清人赵翼的《廿二史劄记》,使我获益最多——不仅纠正了一些书中的史实错误,而且增长了许多见识。单说《后汉书》部分,赵氏善于就一些课题作综合性分析,比如“东汉尚名节”、“东汉宦官”、“东汉废太子皆保全”、东汉“多母后临朝、外藩入继”,一个个问题分析得丝丝入扣。如在《东汉诸帝多不永年》一文中指出:“国家当气运隆盛时,人主大抵长寿,其生子亦必早且多。独东汉则不然”。“人主既不永年,则继位者必幼主,幼主无子,而母后临朝,自必援立孩稚,以久其权”。讲得十分透彻。
不过,有的方面也似可商榷。《廿二史劄记》中有一篇《东汉功臣多近儒》,开篇就说:“西汉开国功臣多出于亡命无赖,至东汉中兴,则诸将帅皆有儒者气象,亦一时风会不同也。”这个论断极是。举例中,首先是光武帝,“虽东征西战,犹投戈讲艺,息马论道。是帝本好学问,非同汉高之儒冠置溺也”。接着从邓禹开始,点了十四五位功臣名将,唯独没有伏波将军马援。那么,马援是不是“近儒”呢?诚然,史书上没有记述他如何研习儒家著作,但从他的言行中可以看出儒家忠君孝亲观念的影响。本传称:兄卒,“援行服期年,不离墓所;敬事寡嫂,不冠不入庐”。在他患病时,他的至友的儿子、朝中的驸马梁松前来拜望,他不答理。他的亲属问他:“人家是皇帝女婿,公卿以下人人畏惮,大人奈何独不为礼?”他的答复是:“我乃松父友也。(松)虽贵,何得失其序乎?”梁松由是恨之。为了维护长幼之序,不惜遭到忌恨,这还不是儒家的风范吗?马援的从弟少游,对他“慷慨多大志”甚感哀怜,曾劝说他:人活一世,只要衣食丰足,乘短毂车,骑缓步马,为郡掾吏,乡里称善人,也就可以了。何必贪求无度,徒招自苦!可是,他听而不从。“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这是他的名言。出征交趾,立功绝域归来,恰值湘西南“五溪蛮”暴动,年已六十有二的马援再次主动请缨前往讨伐。光武帝看他年老,没有应许。他坚持申请,说:“臣尚能披甲上马。”帝令试之。“援据鞍顾眄,以示可用。”帝笑曰:“矍铄哉,是翁也!”结果,战场上遭遇酷暑,士兵多患疾疫,马援也染病身死。最后却遭到诬陷,妻儿惊恐万状,连棺材都不敢归葬祖茔,成为历史上有名的一大冤案。设想,如果他能知足知止,见好就收,何至于此!这里只是辨对是否“尚儒”这个问题,意在说明赵翼高明中也有疏漏,所谓“百密一疏”,并不涉及历史人物的价值判断问题。
通过《后汉书》的研读,我自感在史学方面有了长足的进步。附带说个小插曲:由于四个月没有出门,缺乏运动,结果我的体重长了十多公斤。上班后,坐在凳子上,脖子后面的肉耷拉下来,单位的同事在后面用夹子给夹起来。从此,我开始了天天跑步锻炼,长久坚持不辍。病后得以专心读书,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从此养成了锻炼习惯,也是坏事变成了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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