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历史文化散文,离不开两种元素,一个是人,一个是事。我有个说法:“事是风云人是月。”那么,月与风云,谁为主从呢?当然月是中心。“烘云托月”、“云开月上”、“月到风来”,“月”总是占据主导地位的。
就是说,历史总是以人物为中心,历史是人的实践活动在时间中的展开。是人创造并书写了历史。光照简册的万千事件,诚然可以说是轰轰烈烈,空古绝今,惊天动地,撼人心魄;可是,又有哪一桩不是人的作为呢!人的思想,人的实践活动,亦即人的精神存在与物质存在,是一切史实中的最基础的事实。可以说,历史的张力、魅力与生命力,无一不与人物紧相联结着。
历史中,人是主体,人是出发点与落脚点。人的存在意义、人的命运、人为什么活、怎样活,向来都是史家关注的焦点。整个人文学科都是相通的:哲学思索命运,历史揭示命运,文学表达命运——无往而非人,人是目的,人是核心。所以,马克思说:“历史什么事也没有做”,“创造这一切、拥有这一切,并为这一切而斗争的,不是历史,而正是人,现实的活生生的人。‘历史’并不是把人当作达到自己目的的工具来利用的某种特殊的人格,‘历史’不过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
读史也好,写史也好,有一条不成文的准则,就是重在通心。“未通古人之心,焉知古代之史?”(钱穆语)通心,才可望消除精神障蔽与时空界隔,进入历史深处,直抵古人心源,进行生命与生命的对话。
而要通心,首先就应设身处地地加以体察,也就是要把历史人物放在当时当地的历史情境中去进行察核。南宋思想家吕祖谦有言:“观史如身在其中,见事之利害,时之祸患,必掩卷自思,使我遇此等事,当作何处之。”借用钱锺书先生的说法,就是“遥体人情,悬想时事,设身局中,潜心腔内,忖之度之,以揣以摩”。
再就是强调感同身受,理解前人。研究历史的朋友都知道,苛责前人,率意做出评判,要比感同身受地理解前人容易得多。而换位思考,理解前人,却是一切治史、写史者所必不可缺的。明末清初的文学家李渔说过:“凡读古人之书,论前人之事者,盖当略其迹而原其心”。法国年鉴学派的著名史学家马克·布洛赫在《历史学家的技艺》一书中也曾指出:“长期以来,史学家像阎王殿里的判官,对已死的人任情褒贬。这种态度能够满足人们内心的欲望”;而“理解才是历史研究的指路明灯”。其实,“我们对自己、对当今世界也未必十分有把握,难道就这么有把握为前辈判断是非善恶吗”?我体会他的意思,不是说不应该评骘、研判、褒贬——治史、读史、写史本身就意味着评判,而是如何进行评判,亦即按照什么尺度、坚持什么原则、采取什么态度加以评判的问题。
还有,在通心过程中,不仅仅限定在作为客体对象的历史人物身上,同时也应对于作史者进行体察,注意研索其作史的心迹,探其隐衷,察其原委。对此,清初著名文学家金圣叹有十分剀切而深刻的体会。他说:“人凡读书,先要晓得作书之人是何心胸。如《史记》,须是太史公一肚皮宿怨发挥出来。所以,他于游侠、货殖传特地着精神,乃至其余诸记传中,凡遇挥金、杀人之事,他便啧啧赏叹不置。一部《史记》只是‘缓急人所时有’六个字,是他一生著书旨意。”读史过程中,我也经常着眼于隐蔽在书页后面的潜台词、画外音。研究《周易》有“变爻”、“变卦”之说,我于历史也往往注意其演进过程中的“变爻”、“变卦”,从而作出旁解、他说,所谓别有会心。
近二十年来,在我的以历史为题材的散文中,人物占了绝大多数,主要集中在文人、女性、政要、君王四类人身上,每一类多者二三十人,少的十几人,都各自组成一个系列。我在北大中文系讲演时,专门谈到这个问题。我说,每个系列里的文章并非“平摆浮搁”式的机械组合,而是一种思想意蕴的步步延伸、层层递进、逐步深化。比如,我写古代士人的人生际遇、命运颠折,没有停留在对本人个性、气质的探求上,而是通过不同的篇章,从更深的层面上挖掘社会、体制方面的种因。我想到,中国封建士子的悲剧,不能只归咎于自身的人性弱点,还有更深远的社会根源。
我在散文《驯心》中揭示:作为国家、民族的感官与神经,知识分子往往左右着社会的发展,人心的向背;但是,由于封建社会并没有先天地为他们提供应有的地位和实际政治权力,为了实现自身的价值,他们必须解褐入仕,并取得君王的信任。而这种获得,却是以丧失一己的独立性、消除心灵的自由度为其代价的。这是一个“二律背反”式的悖论。古代士人的悲剧性在于他们参与社会国家管理的过程,实际上就是驯服于封建统治权力的过程,最后,必然依附于权势,用划一的思维模式思考问题,以钦定的话语方式“代圣贤立言”。如果有谁觉得这样太委屈了自己,不愿意丧失独立人格,想让脑袋长在自己的头上,甚至再“清高”一下,耸耸肩、摆摆谱儿:那就必然要像那个狂放的李太白那样,丢了差事,砸了饭碗,而且,可能比诗仙的下场更惨——丢掉“吃饭的家伙”。
也正是为此吧,对于古代文人,我总是以深沉的悲悯心、同情心,关注着他们的人生命运、身世浮沉、苦乐悲欢。我有一篇讲演,专门阐述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历史命运问题。
中国古代知识分子从它现身之日起,就和政治纠结在一起,表现了深切的人文关怀、家国情怀。他们总是密切地关注着社会进步,积极参与社会政治实践。而在封建大一统的情况下,要实现一己的政治主张,充分体现自身价值,必须投靠君王,依附权势。这是一种命定的人生悲剧。即便是那些大思想家、大文豪、旷世诗哲也概莫能外。
我在《两个李白》一文中写道:
在中国古代诗人中,李白确实是一个不朽的存在。他的不朽,不仅由于他是一位负有世界声誉的潇洒绝尘的诗仙,——那些雄奇、奔放、瑰丽、飘逸的千秋绝唱产生着超越时空的深远魅力;而且,因为他是一个体现着人类生命的庄严性、充满悲剧色彩的强者。他一生被登龙入仕、经国济民的渴望纠缠着,却困踬穷途,始终不能如愿,因而陷于强烈的心理矛盾和深沉的抑郁与熬煎之中。而“蚌病成珠”,这种郁结与忧煎恰恰成为那些天崩地坼、裂肺摧肝的杰作的不竭的源泉。一方面是现实存在的李白,一方面是诗意存在的李白,两者构成了一个整体的不朽的存在。它们之间的巨大反差,形成了强烈的内在冲突,表现为试图超越却又无法超越,顽强地选择命运却又终归为命运所选择的无奈,展示着深刻的悲剧精神和人的自身的有限性。
解读李白的典型意义,在于他的心路历程及其穷通际遇所带来的苦乐酸甜,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几千年来中国文人的心态。就是说,颇富典型性。
同绝大多数中国古代知识分子一样,李白时刻渴望着登龙门,摄魏阙,据高位,掌权衡,以实现一己的宏伟抱负。他高自期许,确信只要能够幸遇明主,身居枢要,大柄在手,则治国平天下易如反掌。在他看来,这一切作为和制作诗文并无本质的差异,同样能够“日试万言,倚马可待”。显而易见,这多半是基于情感的蒸腾,而缺乏设身处地、切合实际的构想。他耽于幻想,天真幼稚,习惯于按照理想化的方案来构建现实,凭借直觉的观察去把握客观世界,因而在分析形势、知人论世、运筹决策方面,常常流于一厢情愿,脱离实际。归根到底,李白并不是一个出色的政治家,大概连合格也谈不上。他只是一个诗人,当然是一个气壮山河、睥睨百代、雄视万夫的伟大诗人。
客观地看,李白的官运蹭蹬,也并非完全种因于政治才识的欠缺。即以唐代诗人而论,这方面的水准远在李白之下的,稳登仕进者也数不在少。要之,在封建社会里,一般士子都把个人纳入社会组合之中,并逐渐养成对社会政治权势的深深依附和对习惯势力的无奈屈从。如果李白能够认同这一点,甘心泯灭自己的个性,肯于降志辱身,随俗俯仰,与世浮沉,其实,是完全能够做个富于文誉的高官的。可是,他是一个自我意识十分突出的人,时刻把自己作为一个自由独立的个体,把人格的独立视为自我价值的最高体现。他反对儒家的等级观念和虚伪道德,高扬“不屈己、不干人”的旗帜。由于渴求为世所用,进取之心至为热切,自然也要常常进表上书,锐身自荐,但大前提是不失去自由,不丧失人格,不降志辱身、不出卖灵魂。如果用世、进取要以自我的丧失、人格的扭曲、情感的矫饰为代价,那他就会毅然决绝,毫不顾惜。
他轻世肆志,荡检逾闲,总要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塑造自我,从骨子里就没有对圣帝贤王诚惶诚恐的敬畏心情,更不把那些政治伦理、道德规范、社会习惯放在眼里,一直闹到这种地步:“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家仙”(杜甫诗),痛饮狂歌,飞扬无忌。这要寄身官场,进而出将入相,飞黄腾达,岂不是南其辕而北其辙吗?
壮志难酬,怀才不遇,使李白陷入无边的苦闷与激愤的感情旋涡里。这种灵魂的煎熬,伴之以自我为时空中心的心态,主体意识的张扬,超越现实的价值观同残酷现实的剧烈冲突,构成了他的诗歌创造力的心理基础与内在动因,给他带来了超越时代的持久的生命力和极高的视点、广阔的襟怀、悠远的境界、空前的张力。就这个意义来说,既是时代造就了伟大的诗人,也是李白自己的性格造就了自己。当然,反过来也可以说,他的悲剧,既是时代悲剧、社会悲剧,也是性格的悲剧。
我在文章结尾处写道:
历史很会开玩笑,生生把一个完整的李白劈成了两半:一半是,志不在于为诗为文,最后竟以诗仙、文豪名垂万古,攀上荣誉的巅峰;而另一半是,醒里梦里,时时想着登龙入仕,却坎坷一世,落拓穷途,不断地跌入谷底。我想,亏得李白政坛失意,所如不偶,以致远离魏阙,浪迹江湖,否则,沉香亭畔、温泉宫前,将不时地闪现着他那潇洒出尘的隽影,而千秋诗苑的青空,则会因为失去这颗朗照寰宇的明星,而变得无边的暗淡与寥落。这该是何等遗憾、多么巨大的损失啊!
如果说,诗仙李白蹭蹬仕途的实例,为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照亮了一面警策的镜子;那么,半生处于贬谪生涯中的文豪苏轼,则为遭遇风波颠折的封建士子提供了一条解脱的路径。《春梦留痕》一文,截取了东坡先生谪居海南儋州三年这一时段,状写他如何以超然的心态、振作的精神,战胜流离颠沛之苦,进而实现人生价值的。
东坡来到儋州这一年已经六十二岁了,以其羸弱多病之身,不要说发配到这素有“鬼门关”之称的“风涛瘴疠”、“非人所居”的南荒徼外,即使是再在内地住上三年二载,恐怕也得“子孙舁骸骨以还”了。实际上,朝中执政诸人就是蓄意让他葬身海外,否则,怎么会作这样的安排呢?这一点,先生本人也是了然于心的。
到了儋州,面对的果然是极端困苦的生活:“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而且毒雾弥漫,瘴疠交攻。而他的内心,尤其苦闷至极。赴儋之前,与他相濡以沫的如夫人朝云故去,现在已是形单影只,茕茕孑立,自然无限感伤,倍觉孤独。这对一个枯木朽株般的垂暮老人来说,无异于“孤树加双斧”,等待他的,难道还会有其他结局吗?
谁料,结果竟然大大出人意外。坡翁在这里不仅逐渐安居下来,长达三年之久,最后得以生还;而且,还对这蛮荒艰苦的地方产生了深厚的感情,直到遇赦北归之后,还在朗吟:“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回到内地,当友人问及海南贬居情况时,先生颇带感情地回答:“风土极善,人情不恶。”
之所以如此,著名学者徐中玉先生在《苏东坡在海南》一书的序言中深刻地指出,就是因为诗人自己觉得已有了个“今我”。这种历经艰苦、世变之后的憬悟,是他所觉察到的与“故我”不同的对生命价值、人生意义的新认识的表现。这也正是坡翁在逆境中安时处顺、取得精神解脱的症结所在。
除了这种“憬然自悟”,坡翁在儋州还曾得到过高人的指教,从中意外地获得一场活生生的人生顿悟。
一天,东坡负着大瓢,口中吟唱着《哨遍》词,漫游在中和镇的田间,遇到一位家住城东、正往田头送饭的七十多岁的老媪,两人就地闲唠起来。东坡问道:“老人家,你看于今世事怎么样啊?”老媪不假思索地回答说:“世事不过像一场春梦罢了。”东坡又问:“怎见得是这样呢?”老媪直截了当地讲:“先生当年身在朝廷,官至翰林学士,也可以说是历尽了荣华富贵;今天回过头看,不就像一场春梦吗?”东坡听了,点头称“是”,若有所悟,于是,自言自语道:“这就是‘春梦婆’呀!”这番晨钟暮鼓般的警世箴言,不啻醍醐灌顶,甚至是一场当头棒喝。
在同普通民众融洽无间的接触中,东坡的悟世思想不仅未被消解,反而益发强化起来。据《儋县志》记述:一天,东坡过访当地友人黎子云,归来途中遇雨,便从路旁一农夫家借了一顶竹笠戴在头上,又按照农夫的指点,脱下了布鞋,换上一双当地的木屐。由于不太习惯,又兼泥泞路滑,走起来晃晃摇摇,跌跌撞撞。路旁的妇女、儿童看见老先生这种尴尬的窘相,纷纷围观嘻笑,篱笆里的群犬也跟着凑热闹,“汪汪”地吠叫不止。而东坡先生并不在意,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地说:“人所笑也,犬所吠也,笑亦怪也。”他常常戴上一顶黎家的藤织白帽,穿上带有花饰的民族服装,打着赤脚,信步闲游;路上,不时地同一些文朋诗友打招呼;或者径入田间、野甸,和锄地的农夫、拦羊的牧童嬉笑倾谈,在一棵枝分叶布的大树下,天南海北地唠起来没完。他平素好开玩笑,有时难免语重伤人,在朝时,家人、师友经常提醒他出言谨慎,多加检点;现在,和这些乡间的读书人、庄稼汉在一起,尽可自由谈吐,不再设防,完全以本色示人。有时谈着谈着,不觉日已西沉,朋友们知道他回去也没有备饭,便拉他到家里去共进晚餐,自然又要喝上几杯老酒,结果弄得醉意朦胧,连自家的桄榔庵也找不到了。这种同当地民众完全脱开功利目的的纯情交往,使他在思想感情上发生了深刻变化,获得了精神上的鼓舞、心灵上的慰藉,以及战胜生活困苦、摆脱精神压力的生命源泉;挣脱了世俗的桎梏,实现了随遇而安、无往而不自如的超越境界。
如同一切伟大的诗人、作家一样,苏东坡的思想也是异常丰富、复杂的。早在出仕之前,他就已经熔铸儒、释、道三家的思想精华于一身,初步构成了他那复杂而独特的思想体系。在尔后的起伏颠折中,有时候,儒家的弘扬内在精神,实现自我,积极用世,在思想中占居上风;有时候,道家的绝对自由、超越时空的淡泊无为,又在心灵中处于主宰地位。屡遭贬谪之后,他曾盛赞《庄子》“实获吾心”,把庄子思想当作自己的既存见解,从而进一步消解了仕途经济的理想抱负。“下视官爵如泥淤,嗟我何为久踟蹰”。在对腐败的官场、世俗的荣华以及尔虞我诈的人事纠葛表示厌恶、轻蔑与怀疑的同时,表现出一种豪纵放逸、浑朴天真、雍容旷达的精神境界,对生命价值的认识有了新的觉醒。正如一位当代学者所指出的,东坡在生存的诸多灾难中,找寻到被失落的个体生命的价值,超越了时空的限制,获得了最大的精神自由,从而能够站在比同时代人更高的层次上俯瞰社会人生,获得一种自我完善感和灵魂归宿感。
坡翁在多年放谪生活中,逐步实现了价值观念的两个转换,或者说是疏通了两条心灵的渠道。一方面的转换,是心智由入世归向自然,归向诗性人生。作为乐天知命的达人,他欣赏陶渊明“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的委任自然的人生态度,适时地疏通了情感的渠道,把心智转向自然,寄兴山水,放情吟咏,找到了一个与污浊、鄙俗、荒诞的现实世界迥然不同的诗意世界,痛苦的灵魂得到了艺术的慰藉。
另一方面的转换,是他立足于贬谪的现实,把实现“淑世惠民”理想的舞台,由“庙堂之高”转移到“江湖之远”;在关心民瘼、敷扬文教、化育人才的实践中,拓开实现自我、积极用世的渠道。他劝说黎胞开垦荒地,多植稻谷;推广中原先进耕作方法,移植优良品种。针对当地以巫为医、杀牛祭鬼的陋习,大力向村民宣传卫生知识,介绍医方药物。同时,抱着对黎胞的深厚感情,劝学施教。当时,前来东坡书院负笈就学的,不仅有本地的贫寒士子,而且,吸引了远在千里、百里之外的友生,纷纷上门听讲,形成了浓厚的文化氛围。一时“书声琅琅,弦歌四起”、“学者彬彬,不殊闽浙”。
儋州东坡书院有一副联语,对上述事迹做出了恰当的概括:
公来三载居儋,辟开海外文明,从此秋鸿留有爪;
我拜千年遗像,仿佛翰林富贵,何曾春梦了无痕?
这里隐括了东坡的两首诗。在《和子由渑池怀旧》中,提到了:“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春梦”云云,源于东坡谪居黄州时写过的一首七律,内有“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之句;又用上了“春梦婆”谈及的“昔日翰林富贵一场春梦耳”。这里用“秋鸿有爪”、“春梦留痕”来状写东坡先生居儋三年的名山事业、道德文章,极为贴切。
太白、坡公之外,我还在系列散文中写到了清代首屈一指的天才词人纳兰性德。他出身名门贵族,父亲是权倾朝野的宰相;本人也是一路春风得意,十八岁中举,二十二岁成了二甲进士,后来被授为皇帝的一等侍卫,出入扈从,显赫无比,直到三十一岁去世,一直得到康熙帝的青睐和倚重。而这一切人间富贵、奕世荣华的获得,却是以丧失一己的自由、独立为其惨重代价的。这是他的悲剧生涯、心灵苦闷的根源。我在散文《纳兰心事几曾知》中,专门揭橥了他的这种独具特色的灵魂创伤与人生苦境。
有人统计,在纳兰现存的三百多首词中,“愁”字用了近百次,“泪”字、“恨”字也都出现过几十次;此外像“断肠”、“无奈”、“伤心”、“怆怀”、“无意绪”、“可怜生”,“冰霜摧折”、“芳菲寂寥”等,几乎是开卷可见,字里行间渗透着深挚而哀怨的情思,宛若杜鹃啼血,声声凄切;即便是一些情辞慷慨、奋励激昂之作,也间杂着变徵之音,流露出沉痛的人生空幻之感。
纳兰公子自幼深受儒家学说的浸染,抱定了立德立功、显亲扬名的宏图远志。可是,实际上却事与愿违,“所欲施之才百不一展,所欲建之业百不一副,所欲遂之意百不一酬,所欲言之情百不一吐”(纳兰挚友顾贞观语)。
原来,康熙皇帝出于对纳兰公子的赏识,以其出身于勋戚之家,又有超人的资质,一照面便对他倍垂青盼,把他留在自己身旁,视作心腹,擢为侍卫。而且,一任就是十年,直至公子病逝。对一般人来说,有幸成为天子宠臣,目睹龙颜之近,时亲天语之温,真是无比荣耀,无尚尊贵,求之不得;可是,纳兰却大大不以为然。他十分清楚这种职务的实质——努尔哈赤崛起之初,大汗的侍卫由其家丁或奴仆充任,担负保安、警卫事务;后来虽然改由宗室、勋戚子弟担任,但其性质仍是司隶般的听差,在皇帝左右随时听候调遣,直接供皇帝驱使,具体负责宫廷宿卫,随驾扈从。
在纳兰心目中,当侍卫,入禁廷,实无异于囚禁雕樊、陷身网罟的笼鸟。他在《咏笼莺》的五言律诗中,借咏物以抒怀,可谓凄怆怅惋,寄慨遥深。
何处金衣客,栖栖翠幕中。
有心惊晓梦,无计啭春风。
漫逐梁间燕,谁巢井上桐。
空将云路翼,缄恨在雕笼。
黄莺别号“金衣公子”。享用着锦衣玉食却戴着金枷银锁的纳兰公子,引“笼莺”以自况,真是最恰当不过了。你看这个莺儿,遍身绮羽,食以香谷,罩以雕笼,整天蹦蹦跳跳,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既无冻馁之虞,又不愁惨遭弹丸的袭击,表面上看去,真是富贵安逸,令人艳羡。它什么都有了,唯一缺少的是身心自由,它不能像其他同类那样任意地飞翔,自在地鸣啭。因此,它的内心是十分苦闷的。
当然,这种牢骚、苦闷,也只是说说而已,实际上却是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的。像不能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一样,纳兰所面对的同样是无法扭转的命运,在皇帝的长拳利爪之下,他的人生道路以至日常行止的抉择、去取,没有一样是属于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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