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悖论话君王

时间:2023-01-1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2006年岁杪,我完成了一部史学著作《龙墩上的悖论》。单就悖论本身来说,冲突的双方都具有充分的价值和理由,一般的不涉及正误、是非的判断,而是体现在矛盾选择之中。信息过量,前路多歧,会使人莫知所从。按说,号称“千古一帝”的秦王嬴政,原本是一位了不起的历史人物。古往今来,一切英雄豪杰都逃脱不了由旺健到衰老、直到死亡的自然规律,成吉思汗自然也不能例外。生前拥有得越多,死时

2006年岁杪,我完成了一部史学著作《龙墩上的悖论》。十几篇系列散文,写的都是历史活动中的特殊群体——封建帝王。

由于他们的至高无上的社会地位,予取予夺的政治威权,特别是血火交迸、激烈争夺的严酷环境——那个“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借用佛经上的话)的龙墩宝座,往往造成灵魂扭曲、性格变态、心理畸形,时刻面临着祸福无常、命途多舛的悲惨结局。这就更会引起人们的加倍关注。

举凡有关人性的拷问、命运的思考、生存的焦虑以及生命的悲剧意义的探索,封建帝王都会毫无例外地涉及到;而且,往往会深入到哲学的层面,触及一系列不易把握的、没有逻辑的、充满玄机与隐秘的东西,即所谓历史的吊诡,人生的悖论。应该说,这是一个颇具诱惑力与挑战性的话题。诚如英国逻辑学家斯蒂芬·里德所说的:“悖论既是哲学家的惑人之物,又是他们的迷恋之物。悖论吸引哲学家,就像光吸引蛾子一样。”

我的理解,所谓“悖论”,是指一种能够导致无解性矛盾的命题,或者命题自身即体现着不可破解的矛盾。悖论也可以表述为“逆论”、“反论”,诸如,二律背反,两难选择,应然与实然、动机与效果的恰相背反,等等。单就悖论本身来说,冲突的双方都具有充分的价值和理由,一般的不涉及正误、是非的判断,而是体现在矛盾选择之中。选择往往是令人困惑的,选择本身就是一种痛苦。信息过量,前路多歧,会使人莫知所从。腕上戴一块手表,可以毫不迟疑地确认当下的时间;而进了钟表陈列室,叮叮当当,响个不停,便无法判定几时几分几秒了。更何况,这里所说的选择,常常是“反贴门神——左右难”,许多问题都带有无解性。也正是为此,它使历史的话题带上了深邃而苦涩的哲学意味。

写作过程中,对于下列耐人寻味的课题,我从哲学的高度,作了形象的解读和诗性的阐发:

其一,欲望的无限扩张。

鲁迅先生说过:“中国人有一种矛盾思想,即是:要子孙生存,而自己也想活得很长久,永远不死;及至知道没法可想,非死不可了,却希望自己的尸身永远不腐烂。”我以为,号称“千古一帝”的秦王嬴政,就是这种“中国人”的一个典型代表。在《欲望的神话》一章中,我写了秦始皇的欲望无限膨胀,既要征服天下,富有四海,又要千秋万世把嬴秦氏的“家天下”传承下去;既要一辈子安富尊荣,尽享人间的快乐,又要长生不老,永远不同死神打交道;即便是死,也要尸身不朽,威灵永在,在阴朝地府继续施行着他的统治。难为他,想象力竟然如此发达,制造出了一个举世无与伦比的欲望的神话。

应该说,秦始皇的一生,是飞扬跋扈的一生,自我膨胀的一生;也是奔波、困苦、忧思、烦恼的一生。是充满希望的一生,壮丽、饱满的一生,也是遍布着人生缺憾,步步逼近失望以至绝望的一生。他的“人生角斗场”,犹如一片光怪陆离的海洋,金光四溅,浪花朵朵,到处都是奇观,都是诱惑,却又暗礁密布,怒涛翻滚;看似不断地网取“胜利”,实际上,正在一步步地向着船毁人亡、葬身海底的末路逼近。“活无常”在身后不时地吐着舌头,准备伺机把他领走。

按说,号称“千古一帝”的秦王嬴政,原本是一位了不起的历史人物。他以雄才大略,奋扫六合,统一天下,结束了西周末年以来诸侯长期纷争的局面,建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统一的中央集权的封建国家。“百代都行秦政制”,其非凡的创举、盖世的功勋,在中国历代帝王中,都是数得着的。可是,无尽的欲望、狂妄的野心,竟弄得他云山雾罩,颠倒迷离,昏头涨脑,结果干下了许许多多堪笑又堪怜的蠢事,成为饱受后世讥评的可悲角色。

历史老人很会同雄心勃勃的始皇帝开玩笑:你不是期望万世一系吗?偏偏让你二世而亡;你不是幻想长生不老吗?最后只拨给你四十九年寿算,连半个世纪还不到。北筑长城万里,抵御强胡入侵,不料中原大地上两个耕夫揭竿而起;焚书坑儒,防备读书人造反,而亡秦者却是不读书的刘、项。一切都事与愿违,大谬而不然。他的一生是悲剧性的。在整个生命途程中,每一步,他都试图着挑战无限,冲破无限,超越无限,却又无时无刻不在向着有限回归,向着有限缴械投降,最后恨恨地辞别人世。“但见三泉下,金棺葬寒灰”。(李白诗句)这是历史的无情,也是人生的无奈。

不仅此也。人常说:“一死无大难”、“死者已矣”。他却是,死犹有难,死而未已。盖棺之后两千多年,他从来也没有安静过,消停过。“非秦”与“颂秦”竟然成了一对“欢喜冤家”,时不时地露头一次;而他,只不过是用来说事的由头,经常以政治需要为转移。当然,完全坐实到他身上的,也所在多有——他的一生中几乎所有的重大行为,都没有逃过史家的讥评和文人的直笔。

就欲望的无穷无尽和雄心勃勃而言,在中国古代帝王中能与秦始皇媲美的,要算成吉思汗了。

马基雅维里在他那部闻名世界的《君主论》中,有过这样的论述:“人是被命运女神和上帝所控制的,自由远不是绝对的,因为命运女神的力量是强大的。——但命运之神是一个女人,她会受到男性品质的诱惑,她尤其为真正有男子气概的人的德行所感动,并受其左右。”过去说,“神鬼怕恶人”,原来,命运之神也是钟情于强者。中国古代诗人也曾咏叹过:“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古往今来,一切英雄豪杰都逃脱不了由旺健到衰老、直到死亡的自然规律,成吉思汗自然也不能例外。

在中国历史上,孔夫子属于意志上的强者——“知其不可而为之”、“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而“千古一帝”秦始皇,则不仅是意志,就行为而言,也称得上是真正的强者。那么,成吉思汗呢?便是“强中更有强中手”。他与秦始皇隔着“时间之河”遥遥相望,分头生活在同一向度的空间里。

我在《强梁无奈死神何》一章中写道:

在成吉思汗的字典上,根本就没有“不可”与“衰老”这类字眼,至于“死亡”,似乎更与他绝缘。所以,尽管他相信天命,却并不相信命运女神能够控制他、左右他。但是,岁月终竟不饶人。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身体、精力,在一天天地敲打着他的意志,一再地发出挑战性的警告信号。也许正是从这时候开始,成吉思汗渐渐地懂得了什么叫做无奈。

黑格尔老人说,死亡是自然对人所执行的必然的无法逃避的“绝对的法律”,也就是庄子所说的“天刑”。对这一“性命之理”,成吉思汗从前是不承认的;但自西征以来,特别是丘真人为他揭开世上本无“长生之术”这个迷局之后,他已经逐渐地觉察到死神的套杆正在身后晃动。只是不肯乖乖地束手就擒,而是“反其道而行之”——把征服一切的欲望作为助燃剂,去继续点燃生存欲望的火焰,用以取代对死亡的忧虑与恐惧。

有些人是“死不起”的。生前拥有得越多,死时就丧失得越多,痛苦也就越大,就越是“死不起”。对于那类一意攫取、不知止足者而言,这生而必死的规律,实在是太残酷了。

其二,实现欲望的手段。

这一群体的无尽欲望的最高实现,是争天下、坐龙墩、当皇帝。而说到夺天下,打江山,人们当会想到两千年前楚汉争锋的故实。我在《落魄刘郎作帝归》一章中谈到,在楚强汉弱,实力相差悬殊的情势下,刘邦之所以能够获得胜利,原因是多方面的,诸如坚持了正确的政治主张,得到人民的拥护,符合历史发展的要求;实行成功的战略、策略;特别是善于用人,多谋善断,都是重要因素。但是,应该说,同他善用权术、不择手段、不守信义,不放过任何机会,该出手时就出手,根本不考虑什么形象、什么道义、什么原则、什么是非,一切都以现实的功利为转移,从而能够掌握先机,稳操胜算,也有直接关系。关于这一现象,何以名之?就说成是“道德与功业的背反”吧!不过,这样一来,就跳出了一般史学的范畴,由伦理学而进入了哲学的层面。

正是那种不守信义、六亲不认的卑劣人格与痞子习气,那种政治流氓的惯用手段、欺骗伎俩,那种只求功利、不顾情理,只看现实、不计后果,只讲目的、不择手段的实用主义,多次帮助“无赖刘三”在实力悬殊的战场上、在楚汉纷争的政局中,走出困境,转危为安,化险为夷,直到取得最后胜利。而这种道德与功业完全脱节的情况之所以出现,乃是由于秦汉之际,价值体系紊乱,社会道德沦丧,法家学说盛行,重功利、轻伦理成为一时的风尚,从而使刘邦的肆行无忌,不仅逃脱了社会舆论的谴责,而且,获得了广阔的发展空间。

在政治家刘邦看来,他的一切卑劣伎俩,都是正常的,必要的,符合天经地义的,换句话说,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当时的险恶环境使然。政治斗争,有如两军对阵,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殊死搏斗,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你不吃人就会被人吃掉。如果一味地讲道义、守信誉、重然诺、讲交情,满脑子仁义道德、温良恭俭让,恪守公平竞争原则,而不懂得如何运用政治手腕、策划阴谋阳谋,那就连起码的生存条件都保不住,更何谈斗争的胜利、事业之成功呢!

比如说对待功臣,刘邦有他自己的一套逻辑。在他看来,韩信出身微贱,不过是一名“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戟,言不听,画(谋划)不用”的普通士卒,是我刘某人识微末于草莽之中,破格任用了他,为他提供了施展英才、建功立业的机会。要说承恩戴德,首先功臣要感激皇帝,而不应该由皇帝去俯谢功臣。一切立足于自我,“宁我负人,毋人负我”,这正代表了这类枭雄的价值取向与个性特征。

而这一点,恰恰是出身于贵族世家,耳濡目染孔孟仁爱忠信之道,从而常常束缚于各种道德规范的项羽所不具备的。项羽的悲剧,从一定意义上说,是道德的悲剧;而刘邦的胜利,则颇得益于他的政治流氓的欺骗伎俩和善用权术、不守信义的卑劣人格与无赖习气,这使他把握住战场上的先机,一次次转败为胜。现在分析,当时以至后世,论者之所以对项羽这位失败的英雄无尽地追思、赞叹,其人格的魅力与道德的张力起了很大作用。“偶因世乱成功业”。功业把“流氓皇帝”装扮成了英雄;而真正的英雄——“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西楚霸王,却因失败而声名受损。流氓成功,小人得志,辄使英雄气短,混世者为之扬眉吐气。这里揭示了一种历史的悖论。

与此相关的,还有事功与人性经常会出现背反的问题。有一些事物,从历史发展角度看,应予肯定;可是,放在道德层面上来考量,却又会遭致否定,比如恶与暴力。恩格斯指出:“恶是历史发展的动力借以表现出来的形式”;“暴力,用马克思的话来说,是每一个孕育着新社会的旧社会的助产婆”。这是从社会发展规律,从政治学、历史学方面加以分析的。事实上,在皇权专制的国家里,在世风日下、道德沦丧的混乱社会中,一个主要当权者,如果不具备为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的气魄与雄心,没有为世人所不齿的疯狂的权势欲、攫取欲、占有欲,也就不可能在“权力竞技场”上生存,当然,也就没有目标的实现,功业的达成。

我们这样说,绝不是认为奸雄有理,都应该照样去做,就是说,不是做价值判断;这里只是揭示历史上统治阶层相互斗争的一种常见现象,甚至带有某种规律性。

其三,夺得天下之后,拼力维护“家天下”。

龙墩坐上,下一步就是苦心孤诣维护这种“家天下”的局面。中国历史上为此而用心最苦、用力最大的有两个皇帝,一个是大宋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一个是大明王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在《机关算尽》和《宦祸》两章中,分别地叙说了他们。

由于皇权得来不易;加之,皇权的取得不是凭借正常接班,而是靠武力实现的;因而,称帝之后,赵匡胤为了保证大宋王朝的长治久安,赵氏子孙万世一系,在位十七年间,可说是呕心沥血,机关算尽。除了迫于严峻的形势,不得不抓紧铲除南方一些割据政权,剩下来的全部精力,就都放在对内加强中央集权,防范武将造反,消除各种可能危害统一大业的潜在势力上。概括说来,叫做“收兵权,制将权,分相权,集君权”,始终围绕着一个“权”字不放。当然,实际效果也并不理想,甚至,可说是事与愿违。

这些做法,倒都符合权力分割、相互制约的策略,有效地防范了军人夺取政权的风险。实践证明,终两宋之世,三百余年再也没有发生过内部的兵变。但是,从整体来说,这一举措却是失算的,因为它严重地损害了军队的战斗力和应敌作战的能力。掌握了这些情况,我们也就容易理解,宋朝的军队何以在对抗外部强敌时动辄不战而退、溃不成军了。每一次失败的结果,自然都是通过外交途径屈辱求和,每年都要把无尽的白银、绸缎作为“生存税金”向外方进贡,以购买昂贵的“和平”。对待入侵之敌,先是“奉之如骄子”,后来沦为“敬之如兄长”,最后败落到“事之如君父”,真是一蟹不如一蟹。宋人张知甫的《可书》中,引述了绍兴人的谐谑:人们将金人和宋人的事物作类比,说金人有柳叶枪,宋人有凤凰弓;金人有凿子箭,宋人有锁子甲;金人有狼牙棒,宋人有天灵盖。鲁迅先生在引证这则令人哭笑不得的趣话时,愤慨地说了一句:“自宋以来,我们终于只有天灵盖而已”!

事与愿违,动机和效果发生严重的背谬,另一个典型事例就是明太祖朱元璋。作为开基创业的老皇帝,他可说是忧危积心,废寝忘食,对足以挑战皇权的所有因素,确是般般想到,无一疏漏。可是,实际上却收效甚微,甚至适得其反。这和皇权专制制度存在着无法化解的根本性矛盾有直接关系。单就老皇帝自身来说,缺乏政治远见,“火烧眉毛顾眼前”,只求现实功利,不计后患重重,乃其招灾致败之由。许多祸患的发生,似出“天意”,实系人为。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种下的本是“跳蚤”,而并非“龙种”。

同那些擎吃等穿、坐享其成的纨绔子弟不一样,朱皇帝经常夜不成眠,深谋苦虑;同时派人侦察舆情,以便随时捕捉朝野的形势变化。他生怕臣子怀有异心,觊觎他的煌煌帝业,因而对任何人都不予信任、不敢倚托。怀疑、猜忌、防范,已经到了神经质的程度。全国政务,事无大小,他都要亲自处理,因为对别人不放心,怕别人不像他那样尽心竭力;当然,更深的一层,还是怕大权旁落。比如,他为了把国家一切权力都掌握在自己手中,肆意摧毁了长期形成的相权与君权相互配合、相互制约的机制,而使天下安危系于皇帝一身。这在明朝初年两代君王精明强悍、勤政有为的情况下,弊端尚能遮掩;而到了中晚期,昏庸、怠政之君层现迭出,问题就全部暴露出来了。神宗在位四十八年,却有三十年荒废朝政,不召集臣僚议事,不补六卿及府州县的官职缺员,有所谓“六不做”——不郊、不庙、不朝、不见、不批、不讲。在这种情况下,由于失去了制衡与辅助的机制,遂使奸人乘隙,为所欲为,造成边患丛生,政局鱼烂,长期处于混乱状态。

至于在宦官问题上的失策,影响所及,就更为惨重了。应该承认,对于宦官干政,朱元璋原是深存戒虑、早有所备的。他从东汉、晚唐历史和切身实践中认识到这种人的严重危害性。可是,封建社会属于人治而非法治,统治者对制度、法律的确立与废除有很大的随意性。他的继承者完全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颁布新的律例,而不受包括《祖训》在内的一切制度的约束。于是,历史就上演了这样一幕讽刺剧:开国皇帝最怕宦官专权,并且,采取了一系列的防范措施,但是,恰恰是这个他所开创的王朝,成为中国历史上宦官乱政最为猖獗的时代。

其四,封建继统和历史周期率。

西周以来嫡长子王位继承制度的确立,在一定程度上,对于皇权顺利交接、防止皇族内部(主要是皇子之间)因为争夺皇位而同室操戈,起到了一定的保障作用。这里只说一点,在中国两千余年的封建王朝中,从西汉八岁的昭帝到清末三岁的宣统帝,娃娃皇帝至少有三十个。他们之所以大体上还能“稳坐江山”,确实和这种“百王不易之制”有一定的关系。但是,历代王朝中血腥夺位,“祸起萧墙”,一直没有中断,成为一切封建统治者无法回避的难题。我在《老皇帝的难题》一章中,从春秋战国时代的赵武灵王,写到隋文帝、写到唐高祖、写到明太祖,最后写到清朝康熙皇帝,他们都为安排接班人,解决王朝继统问题,绞尽了脑汁,也吃尽了苦头。尤其是康熙皇帝,为皇太子问题,前后折腾了四十余年,一直到最后咽气,也没有处理停当。可说是死不瞑目。

可以说,自从皇权世袭这一体制确立以来,就始终潜伏着一种无法克服,甚至是无法预测的矛盾。这是一个根本跳不出去的怪圈,也可以说,是一个不能破解的悖论:要么你就干脆放弃“家天下”的皇位世袭制,“天下为公”,选贤任能;要么就得每时每刻都面临着种种根本无法解决的矛盾,兵连祸结,骨肉相残,朝廷危如累卵,社会动荡不宁,直至政权丧失,国破家亡。放弃前者不可能,因为“家天下”、世袭制是历朝封建皇帝的命根子;这样,就只能永无穷尽地吞咽混乱、败亡的苦果。

“立嫡立长不以贤”,公开放弃了德才考究,可以说是一种极端典型的“非智能型”的皇位继统方式。其矛盾实质,在于高度集中的皇权与实际的治国理政能力完全脱节。不仅与儒家的“尚贤”、“传贤”的政治理想相背离,尤其同现实的需要不对称。如所周知,面对着极端繁重的政治事务和无限复杂的宫廷纷争,即使经过严格选择的贤能君主也难以应付,更何况在嫡长子继承制度下,登上皇位的难免会出现幼儿、白痴乃至性格变态者滥竽充数。这与专制政体所要求的“全智全能型”的圣帝贤王和“伟人政治”,确是南其辕而北其辙。而且,这种制度还预伏着或者说命定地存在着种种危机。立嫡立长,出于诸皇子各守本分从而弭除祸乱的考量,其实只是一种良好愿望。即便是能够避免分裂于一时,而所立的嫡长子如果不孚众望,不堪造就,根本不具备统御天下的才具,日后又将如何?立嫡立长之后,在“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生下的众多皇子中,难免不会出现才能、功业、威望远远超过皇太子的二三佼佼者,夺位的危险就将随时存在,那么,东宫太子将何以自处,如何安其预设的权位?老皇帝在撒手红尘之际,如何能够放心、瞑目?

纵观历代王朝,其实,真正由嫡长子继承皇位的并不是很多的。这里受到诸多因素的制约,存在着种种变数和不确定性。比如,许多皇后没有生儿子,或者虽然生了儿子却过早地殇亡;有的即使得以顺利地成长,或因君王的好恶,会直接干扰嫡长制的施行;或因对于皇后的感情变化,“爱屋及乌”或者“殃及池鱼”,也会影响到嫡长子的继统;再就是,权奸、藩镇、阉宦、后妃、外戚干政,也是影响嫡长子继承制贯彻实施的重要因素。

祸患的本源,在于君王拥有绝对的权威、无限的权力、巨量的财富,世间一切荣华富贵、物质享受集于一身,而且又能传宗接代。由于王位具有强大的吸引力,因此,一切“窥视神器”的人,都不惜断头流血,拼命争夺。这种情况,在上古时期不会发生。韩非子说,古代的帝王,住得朴陋,吃得很糟,穿得更差,就其享用来说,都赶不上看大门的;而且,还要带领民众,苦干在前,弄得大腿、小腿上的毛都磨光了,简直比奴隶还苦。因而,避王位,让天下,原本是为了脱离苦差事,并没有什么值得称赞的。可是,后世的君王就不一样了,作威作福,坐享其成,那谁还不争呢?这样,争夺储位或者直接抢班夺权,就成为不可避免的了。

其五,封建王朝皇权统治与文化传承问题。

我在《驯心》一文中指出,清朝征服者清醒地认识到,坐天下和取天下不同,八旗兵、绿营兵的铁骑终竟踏平不了民族矛盾和思想方面的歧异。解决人心的向背,归根结底,要靠文明的伟力,要靠广泛吸收知识分子。他们自知在这方面存在着致命弱点:作为征服者,人口少,智力资源匮乏,文化落后;而被征服者是个大民族,拥有庞大的人才资源、悠久的文化传统和高度发达的文化实力。因此,从一开始就把主要精力放在两件事上:一是不遗余力地处置“夷夏之大防”——采取行之有效的民族政策;二是千方百计使广大汉族知识分子俯首就范,心悦诚服地为新主子效力。“以饵取鱼,鱼可杀;以禄取人,人可竭。”科举制就是以爵禄为诱饵,把读书、应试、做官三者紧密联结起来,使之成为封建士子进入官场的阶梯,捞取功名利禄的唯一门径。

但是,这里也明显地存在着一个难于处置的矛盾,或者说是哲学上的悖论:一方面是治理天下需要大批具有远见卓识、大有作为的英才;而另一方面,又必须严加防范那些才识过人的知识分子的“异见、异动”,否则,江山就会不稳,社稷就会动摇。最佳的方案,就是把那些“英才”统统炮制成百依百顺、俯首帖耳的“奴才”。在牢笼士子,网罗人才方面,清朝统治者是后来居上,棋高一着的。他们从过往的历史经验和现实的特殊环境中悟解到,仅仅吸引读书士子科考应试,以收买手段控制其人生道路,使其终身陷入爵禄圈套之中还不够;还必须深入到精神层面,驯化其心灵,扼杀其个性,斫戕其智能,以求彻底消解其反抗民族压迫的意志,死心塌地地做效忠于大清帝国的有声玩偶。

其实,清朝的主子向来就不承认“天王圣明”之外还会有什么“英才”。他们一向厌恶那些以“贤良方正”自居的臣子,尤其是看不上那些动辄忧心忡忡、感时伤世的腐儒、骚客。因为设若臣下可以为圣为贤,或者人人都那么“忧患”起来,那岂不映衬出君王都是晋惠帝那样的白痴、宋徽宗那样荒淫无道,说明其时正遭逢乱世吗?乾隆皇帝就否定过“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说法,他的意思显然是,如果责任都放在村野匹夫身上,那他这个皇帝岂不形同虚设!所以,“圣朝设考”,物色奴才,当无疑义。

在上述历史文化散文的写作中,我着眼于人的性格、命运、人生困境、生命意义的探寻,而不是满足于事件的讲述和场面的渲染;突破一般的功业成败、道德优劣的复述,大胆引进逻辑学、数学上的悖论范畴,揭示历史进程中关于二律背反、两难选择的无解性;关于道德与功业的背反,事功与人性的背反;关于动机与效果的背反,欲望、愿望、意志与现实的背反;关于所当为与所能为,所能为与所欲为的矛盾;关于必然与偶然、应然与实然的矛盾,从中破译那些充满玄机、变数、偶然性、非理性的东西。通过大量的矛盾事物、微妙细节、异常变故,通过对封建制度、封建帝王荒诞、乖谬的揭露,对欲望无度与权力无限予以否定,呼唤一种自由超拔的生命境界。

当然,这种写作,像文人、政要一样,同样具有强烈的现实针对性。一个时期以来,一些小说、电影,特别是热播的电视剧,呈现一种很不正常的倾向:刻意美化封建王朝、封建帝王,把一些残暴、血腥的皇帝,塑造成英明睿智、勤政爱民的君主,着意寻觅一种所谓“人性之美”。我觉得,如果像港台片的“戏说”,那倒还情有可原;可是,他们所标榜的却是“严肃的历史正剧”。本书的写作,就是针对这种倾向,通过深度思考,以哲学的思维、历史的眼光,从“悖论”这一全新的视角,围绕着王朝与皇帝命运这条主线,对诸多热门话题展开剖析、评判,既不是历史事件、为政得失的重复叙述,也并非就事论事的简单批驳。

在写法上,我尝试着用一种新的方式——透过大量的细节,透过无奇不有的色相,透过它的非理性、不确定性因素,复活历史中最耐人寻味的东西,唤醒人类的记忆。发掘那些带有荒谬性、悲剧性、不确定性的异常历史现象;关注个体心灵世界;重视瞬间、感性、边缘及其意义的开掘。既穿行于枝叶扶疏的史实丛林,又能随时随地抽身而出,借助生命体验与人性反思,去沟通幽渺的时空,而不是靠着一环扣着一环的史料连接;通过生命的体悟,去默默地同一个个飞逝的灵魂作跨越时空的对话,进行人的命运的思考,人性与生命价值的考量。由感而悟、由情而理地深入到历史精神的深处,沉到思想的湖底,透视历史更深刻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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