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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世间情是何物

时间:2023-01-1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元好问的这两句词,我是在读高中时记下的。据校医说,这和他患有严重的肺结核也有直接关系。据说,这个少数民族历史上殉情的事十分…原来,“鲁般鲁饶”是“牧奴迁徙下山”的意思。它是纳西族东巴祭司用原始象形文字写下的古代书面文学,主要描述奴隶制度下牧奴的爱情悲剧。住在平坝上的牧主不能容忍这种自由的心性和举动,勒令他们迁徙下山。青年牧奴们推倒石门,逃逸而去。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元好问的这两句词,我是在读高中时记下的。前些天,忽然见到有的文章说是台湾作家琼瑶之作,不禁大吃一惊。细想想,又觉得怪也不怪,十多年前,不是有个文艺出版社编选了《琼瑶的诗》,竟然把“蒹葭苍苍”和《红楼梦》中林黛玉的《问菊》诗都列在了这位当代女作家的名下吗?说来真叫人脸红,还是到此…打住。

记得那天教语文的石先生给我们讲的课文是汉乐府《孔雀东南飞》。当谈到诗中主人公刘兰芝和焦仲卿为反抗封建礼教的压制,分别“举身赴清池”与“自挂东南枝”,以死殉情时,他在黑板上写下了这两句词。说,金代文学家元好问写过两首有关殉情的词,课后同学们可以找来看看。至于这两句,他并没有多加阐释,可是,却给我们这班初涉世事的年轻人留下了一道终生都在叩问、求索的课题。是呀,情是何物?竟有如此巨大的震撼力量!

那天,石先生还说,堪与这首被明人称之为“长诗之圣”的经典作品比美的,在西方还有伟大剧作家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那时的中学生与今天的不同,眼界十分闭塞,读书范围很窄,多数人还是第一次听到这部作品的名字。先生便略为详细地讲述了剧情,讲了年轻、勇敢、纯洁、善良的一对恋人终因两个家族的世仇而双双赴死的人间悲剧。最后,以嘶哑的声音朗诵着罗密欧自杀前的那段话:“你无情的泥土,吞噬了世上最可爱的人儿,我要擘开你的馋吻,索性让你再吃一个饱!”

先生年轻时当过副刊编辑,文学修养很深,三四十年代在沈阳的《盛京时报》、大连的《泰东日报》上发表过许多作品。教我们课时已经年过半百,但是,仍然豪情似火,充满了诗人气质。平素感情容易激动,有时一件细微的物事,也会激起他奋袖低昂,情见乎辞,脸上经常浮现着红艳艳的华彩。据校医说,这和他患有严重的肺结核也有直接关系。这天,他又是带着两颊潮红,像是醉酒一般,讲了一大篇,然后匆匆地离开了…教室。

几天后,先生便因咯血住进了医院。我是班上的语文课代表,受班上同学委托,到病房去慰问他。这天,他精神很好,在询问过课程的情况之后,又从《孔雀东南飞》谈起了“情死”这个话题。说,过去在编辑部,听一位南方籍的同事讲过,西南少数民族地区也有一部类似《孔雀东南飞》的长诗,名字记不得了。据说,这个少数民族历史上殉情的事十分…盛行。

此后不久,反右就开始了,石先生被错划为右派。批斗中,由于大量咯血,终致惨死在会场上。当时一条突出的罪名,就是他曾经在课堂上大肆宣扬爱恋和殉情等“极不健康”的内容,严重地毒害了青少年的稚嫩的心灵。可是,我们这些学生却私下里议论,课讲得最棒的是石先生。别的老师克勤克谨,照本宣科,尽管也是严肃认真,但只是一般地授业、解惑;而石先生则能够以其汪洋恣肆的才情和富于魅力的讲演给学生以感染。他交给学生的是一把开启心灵的钥匙,一大堆颇富情趣的问号和渊深渺远的联想。

四十年倏忽飘逝,石先生的面影早已变得模糊不清了。可是,那堂颇有特色的语文课,至今我还记忆犹新。遗憾的是,先生谈到的那部少数民族的杰作却始终没有见到,后来读大学中文系,曾经向业师请教,也没有弄出个究竟。我曾经怀疑是否先生记错了。又过了许多年,大约是上世纪90年代初吧,我在省图书馆偶然翻检到一部《纳西族文学史》,从中发现原来纳西族有一部名为《鲁般鲁饶》的东巴叙事长诗。从文学史中叙述的内容、情节看,完全符合石先生所说的,但只有片断的引文,全诗却无从看到。

今年秋天,参加中国作家协会的采风活动,来到了云南丽江,这里正是纳西族聚居的地区。放下了行囊,我还来不及洗去脸上的征尘,便连续跑了两家书店去寻觅那部长诗。谁知,营业员竟连《鲁般鲁饶》的书名都没有听说过。我只好拜托当地一位熟悉的文友代为物色,结果仍是落了空。

第三天,参观丽江七大喇嘛寺之一的玉峰寺,听说上院有一株树龄近五百年,每年春天开花两三万朵的古山茶树,被誉为“云岭第一枝”,有人为诗以赞:“树头万朵齐吞火,残雪烧红半个天。”刚刚踏进了院门,突然,一位文友告诉我,山下一个书摊上有《鲁般鲁饶》这本书。听了,我便不顾一切地跑到山下,唯恐迟到一步被他人买走。万朵山茶就这样失之交臂了。不料,赶过去一看,并非原书,不过是收在东巴文化论集中的一篇论述《鲁般鲁饶》的文章。我也还是兴冲冲地掏钱把它买下——纵使没有见到卧龙先生,能够遇见他的老弟诸葛均,也算“慰情聊胜于无”,刘玄德不是照样步上草堂施礼,再三殷勤致意吗!

那些天,为着寻找这部《鲁般鲁饶》,真个是魂萦梦绕,茶饭无心。天天想的,日日盼的,梦里见的,嘴里念的,无非《鲁般鲁饶》。这个“劳什子”实在是害人好苦。

一天早上散步,我在丽江旅行社的橱窗前偶然停步,不经意地往里瞄了一眼,忽然发现书架上摆着一本《东巴经典选译》。我想,作为一部代表作,这部经典性的长诗肯定是要录入的。当时还没有开门,我便转到后面,找到一位值宿的老汉请求帮助,老人告我必须等到八点半上班时才能开橱销售。看了看表,刚刚六点一刻,我便四下里闲逛,一直捱到开门才算把书买到。翻检一过,《鲁般鲁饶》赫然印在里面。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当时的兴奋劲儿实在难以形容。尽管已经过了饭时,饿了半天肚子,心中仍然感到无边的快慰。

原来,“鲁般鲁饶”是“牧奴迁徙下山”的意思。“鲁”字意译为牧奴,“般”是迁徙,“饶”是从高山上下来。它是纳西族东巴祭司用原始象形文字写下的古代书面文学,主要描述奴隶制度下牧奴的爱情悲剧。故事的梗概是:

在很古的时候,一群纳西族的青年男女牧奴在高山牧场里放牧,他们搭起帐篷,吹笛子,弹口弦,相亲相爱,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住在平坝上的牧主不能容忍这种自由的心性和举动,勒令他们迁徙下山。但牧奴们向往的是自由婚恋,为了摆脱拘束,拒不从命。一次又一次地催促,一次又一次地遭到拒绝。牧主怕他们逃跑远游,就在山下修了几道石门加以拦阻。青年牧奴们推倒石门,逃逸而去。前路被金沙江隔断,洪水滔天,他们便造船、溜索,战胜了重重困难,聚集在新的牧地。

这时,牧女开美久命金发现情人祖布羽勒排不见了,不知道他已在半路上被父母拦截回去,便请托善飞的黑乌鸦捎带口信到祖布羽勒排家里去问讯,结果遭到其父母的一番咒骂。可怜的开美久命金在绝望中踏上归程,来到什罗山的大桑树下,用一条牛毛编结的绳索结束了年轻的生命,口里还叨念着要去那雪山上的“十二欢乐坡”,会见爱神游主阿祖。七天七夜后,因为寻找丢失的牦牛来到什罗山的祖布羽勒排发现恋人已经吊死在树下,悲痛欲绝,便将她的尸首从树枝上卸下,投入到熊熊烈火之中,同时自己也葬身火海。生时没有得到幸福结合的自由,死后共同奔向理想的“山国乐园”。他们相信,那里是个风景绝佳,没有尘世污浊的净洁之地,在那里,处处是鲜花,冰雪酿美酒,白鹿当坐骑,没有嫉妒和干扰,情侣自由爱恋,永远年轻。

纳西族中还流传着一个“情死树”的故事。说是在剌是坪坝上,长着一株亭亭如伞盖的硕大无朋的古树,树身伛偻着,枝杈像虬龙,笼罩的阴凉有几十平方米。传说,当年开美久命金就是在这棵树上吊死的。从此,远近村寨的青年男女,每当遇到自由选择的婚姻受阻时,就跑到这棵树下来结束生命,每年至少有几十对。有人夜间从附近经过,发现树下点燃着熊熊篝火,周围几圈人围着它跳阿蒙达舞。远近传闻:这棵树聚结了情死者的精魂。

据纳西族的学者考证,丽江纳西族是西北河湟地区古羌人的后裔,他们的身上世世代代流淌着这个古老游牧民族的奔腾、炽热的血液。高耸的雪山,幽深的峡谷,急折陡转的金沙江,浩渺苍茫的连天牧野,造就了这个民族刚烈、奔放,渴望自由,视死如归的性格。这里,长期保留着母系氏族社会的古老婚姻习俗,男女结合极为自由,没有任何附加条件,唯一需要的就是两人之间的真挚爱情。这种自由自在、了无拘禁的性爱观念,已经成为一种稳定的社会心理结构,深深地积淀在纳西族的传统文化之中。后来在汉族文化的强力冲击下,他们在充分享用社会文明成果,推动生产力进步的同时,一些人特别是老一代人,在观念上也不可避免地接受了儒家封建礼教、包办婚姻的毒害。可是,男女青年们骨子里却依旧按照本民族传统的情感方式去理解和追求他们的爱情。这样,两种文化的剧烈冲突出现了,殉情悲剧也随之而愈演愈烈。丽江,因此而获得一个“殉情之都”的艳称。

世世代代,为了实现美丽神圣的爱情自由,无数恋人相约到丽江城外的玉龙雪山去赴死,寻找那传说中的“十二欢乐坡”。而《鲁般鲁饶》中的开美久命金则开其先河。当然,有理由说,这只是一种传说。可是,在没有史书记载的地方,作为早期历史的折射,神话传说确有其不可忽视的认识作用。人们可以从神话传说中窥见已经失载的人类早期社会的影子。事实上,在一些特定情况下,幻想世界有时比哲人的记述还更为精辟。因为并非所有的生活都能被语言所阐释。那些疑幻疑真的神游情思,常会在如梦如烟的网络中显现出某些真实的影像。

一位美籍学者指出,在这里,“神话事件构成了原型情境,所颂扬的神话主人公的经历是类似情境中活着的人们再体验。这样,活着的人又成为神话主角”。那些年纪轻轻的人愿意在生命的花季里潇洒地离开人世,以为这样,青春与幸福就会永远地伴随着一对对情侣。按照纳西人的信仰观念,情死者深信,殉情并非生命简单的结束,而是从此进入了一个美妙无比的胜境。他们在那里啜饮露珠,在云彩中漫游,与自己的情侣永世恩爱。在他们看来,情死绝非对于生命的轻抛虚掷,而是一番求真求美的生命实验。因此,出发前,男女青年总要梳洗打扮,穿上平时最喜欢的衣裳,好像要做新郎新娘一样。

听当地的朋友讲,现在这种“情死”的现象很少了,一是包办婚姻不合潮流,为人们所抛弃;二是纵使遇到这种情况,当事者抗争不成,也会一走了之,出现了“跑婚”现象:两人一起跑到很远的地方,去过自己向往的自由生活;或者一方跑到对方家里偷偷藏匿起来,待到生米做成熟饭之后,再托人到家里说亲。数百年来,无数青年男女无法逾越的天堑,在当代恋人的脚下,一步就跨越过去了。

往者已矣。古老、神秘的“情死”本身,原是一种爱情遭受摧残后的感情变形,终竟属于过去制度下的一道风景。但它所蕴涵的那种渴望爱情自由,誓不与陈规旧制妥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抗争精神,却是具有深刻的认识价值和美学意蕴的。

文友们说,要想深入探究“情死”这个蕴涵丰富的话题,了解一番“十二欢乐坡”的奥秘,就必须去造访玉龙雪山。这个冰清玉洁的所在,恰是纳西人心灵世界的写照。在这里,不仅残存着玄奇、幽缈的原始风韵,而且,每天都在生发着新的神话,每造访一次都会有新的发现,新的感悟。

我以为,关于雪山的话题,当地文友讲得非常到位。玉龙雪山无疑是最佳的一处旅游景点。那透着寒凉、闪着幽光的银雕玉砌的万代冰峰,仿佛要刺破苍天,遗世独立。晴雨晦明,风晨月夕,雪山景观总在交替变幻着,呈现出多姿多彩的画面。山间分布着北半球最南端的现代冰川和雪海,被专家誉为“我国天然冰川博物馆”。主峰扇子陡五千六百米,是世界上攀登难度最大的险峰之一,至今仍为处女峰。雪山的观赏效果,当然是必须肯定的。可是,文友们并没有停留在这个浅近的层面上,而是突出强调其认识价值。

长期以来,玉龙雪山被纳西族人民赋予了许多瑰奇、神秘的色彩。只要你凝眸一望,就会铸定终生相许的情怀;只要你面对雪山有过一段深沉的思考,你的心灵就会从此被它牢牢地占据。由于举目可见,你会觉得它就在身旁,离得很近;可是,当你想到罩在它的头上的魔魇的光环,神话的空灵,传说的奇诡,又仿佛面对一个扑朔迷离的梦境,只能在想象中认知,而无从确实地把握。你会觉得,对于它的阐述,充其量是在表述环境,烘托氛围,若要潜入它的内界探索更深的奥妙,还须解开许许多多的谜团。

比如,纳西人为什么会把自己的理想之国建立在这个冰雪世界之中?是一些什么因素使它获得了灵山圣境的光环?一对对相爱的人们,为了爱情宁愿将生命抛向这晶莹的世界,这么巨大的魅力从何而来?面对这座图腾式的庞然大物,这个古老而充满活力的族群,感到的是轻松抑或沉重呢?作为一个民族的象征,一种古老文化的载体,玉龙雪山不仅象征着神圣与豪纵,而且也映衬着悲凉和苦难。这种神圣、豪纵、悲凉、苦难,体现出纳西族的哲学思想、民族心理、生命情调、价值取向以及自然观、情爱观,需要我们进行全方位地探索。

秋初的一个响晴天,我们驱车向雪山进发。出了丽江城,驶过一片铺满沙砾的白沙坝子,便有一条水清见底的溪流从雪山深涧中涌出。车子停了下来,陪同的友人指着向左前方岔开的一条狭窄的山路,说,顺着这条小路走过去,穿过那一大片原始森林,就到了雪山脚下的云杉坪。这是一个神秘的所在,据说,《鲁般鲁饶》中描绘的“欢乐山国”——十二欢乐坡就在那里。我想,纳西族那些痴迷倾倒的世世代代的殉情者,走的该都是这条路吧。山路弯弯,望眼迢遥,若隐若现,伸入了莽莽的丛林。应该说,人们所见的只是一条世俗之路,而殉情者真正踏上的不归之路却是无形的,那是一条除了自己,其他人谁也看不见的心灵之路。

在穿过云杉林时,我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置身于一座庄严肃穆的大教堂。一棵棵光滑笔直、高耸天际的林杉宛如支撑堂奥的排排支柱,而透过林梢倾洒下来的光束,不就是从哥特式的窗子照射进来的吗?走着走着,突然一阵山风乍起,高高的林梢间掀起一场骚动,原先还在喁喁低诉的丛林一下子腾起了滚滚涛声,几只鸦巢像洪波中的扁舟似的摇晃起来,群鸦“鸹——鸹”地惊叫着,听来有些像晚祷的钟声。又走了一段,犹如武陵人闯进了桃花源,眼前豁然开朗,一片茫茫无际的巨大草坪唰地摊开。山风掠过,缀满了杂花野卉的绿茸茸的草海,翻腾着五彩浪花,一直荡漾到雪山脚下。

云杉坪又名锦绣谷,海拔三千二百多米。按照通常想法,在这片人迹罕至的草场面前,总会感到一种轻松与宁静,生发出心旷神怡的快感。可是,我从踏上这块草地伊始,便经历着心灵之海的浪激潮涌,感受着感情的风雨的飒飒、潇潇。我觉得,这里的一花一草一木一石都具有鲜活的生命,都潜伏着一个个情死者的柔弱的凄婉的幽魂。不要说在草坪上狼奔豕突,肆意践踏,哪怕是采撷一株青草、一朵野花,也不忍心,也下不得手。或许是关于云杉坪就是“情死坡”的观念太浓烈了,我以为,在这里一切喋喋浮言都是多余的。它需要用心灵去感受,去体悟,而不是用嘴巴,用眼睛。

是的,草木花鸟都是有知觉的。这在中外古今的传说中可说是连篇累牍。晋人干宝《搜神记》卷十二中记载,战国时有个韩凭,为宋康王的舍人。妻子何氏饶有姿色,康王夺之,而把韩凭囚禁起来。二人相约坚守爱情,以死抗暴。韩凭自杀,妻子也投台而死。他们遗言,希望能葬在一起。康王忌恨,偏把他们分开埋葬。两坟相望,不久,各长出一棵大树,根须环抱,枝叶交织。人称之为连理枝。“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历代诗人为之谱写出无数凄婉动人的华章。就中,元好问的两首词可说是千秋绝唱。

金泰和五年,年仅十六岁的元好问从故里秀容到并州去赴试,途中听一位捕雁的人讲述:“今天我捕获一只大雁,把它杀了。没想到,侥幸脱网的另一只雁竟然婉转悲鸣,哀哀不肯离去,尔后自投于地,惨然死去。”词人深受感动,便掏钱买下了这两只死雁,葬于汾水之旁,累石作记,号为“雁丘”。他即兴写了一首《雁丘词》,后来作了润色,调寄《摸鱼儿》。

全词紧紧扣住一个“情”字。上片以拟人化手法,为雁作传,赞叹雁为情死的“痴”操。开头两句就是前面引过的“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以问领起,笔势凌厉,震撼人心。表面上是在提问,实际上申明了作者这样的见解:必要时献出宝贵的生命,才称得上真正有情。在这里,词人寄托了无尽的哀思,也表达了深深的赞誉。接着是:“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处,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先说空间,无分东西南北;后说时间,无分春夏秋冬,大雁总是双宿双飞,形影不离。既有为情而欢,也有为情而苦,而且和人间的痴情儿女一样,更有为情而死的。“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为谁去!”意思是:殉情的孤雁如果能够说话,它会这般哭诉:层云漠漠,暮雪茫茫,叫我这单身孤影去追踵谁人,投向何方?言下之意,除了殉死一途,别无选择。凄怆之辞,催人涕下。下片由雁及人,直抒胸臆,写下了词人的深沉感慨。最后说,这对殉情的大雁绝不会像寻常的莺莺燕燕那样与时间俱逝。“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予以深重的期许,崇高的评价。

无独有偶,也是在泰和年间,元好问听说,河北大名府一对民家儿女,“以私情不如意”双双赴水。人们跟着巡查,没有见到踪影。后来,挖藕的人发现水里有两具尸体,经过验证,正是这两个青年。这一年,池中荷花盛开,全都是并蒂的。于是,他又填写了《迈陂塘》这首词:

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双花脉脉娇相向,只是旧家儿女。天已许,甚不教、白头生死鸳鸯浦?夕阳无语。算谢客烟中,湘妃江上,未是断肠处。 香奁梦,好在灵芝玉露。中间俯仰千古。海枯石烂情缘在,幽恨不埋黄土。相思树,流年度,无端又被西风误。兰舟少住。怕载酒重来,红衣半落,狼藉卧风雨。

一开头,作者就抒发了无限的感慨。以莲丝缕缕象征这对恋人的缠绵无尽的情思,以莲心苦涩表现他们的悲惨遭遇。“双花脉脉娇相向”,刻画出这对殉情精魂的深沉爱恋尽在凝眸不语、含情睇视之中。紧跟上就愤愤地逼问一句:既然坚贞不渝的爱情可以感动上苍(死后化生出满池的并蒂荷花说明了这一点),那为什么就不能在人世上白头偕老,非要在付出生命的代价之后才能获得相爱的自由呢?“夕阳无语”——作答的只是斜阳一抹,死一般的静默。看来,即使是人神相恋而不得通其情的江妃,追寻舜帝英灵而失声长泣的湘水女神,比起这一对殉情的痴儿女,都算不上怎样的断肠了。好在这种坚贞之情当会像灵芝玉露一般,俯仰千古,永世长新。纵使海枯石烂,情缘也在,黄土又岂能埋没得了这巨恨幽怀!然而,自然界毕竟布满了风霜雨雪,当西风掠地,大野寒凝,连高大的相思树都要落叶飘零,更不要说这弱质纤柔的荷花了。因此,还是暂驻兰舟,多多看上几眼这并蒂莲吧,只怕下次载酒重来,已经是残红委地,风雨凄其了。

两首词都寄寓了作者对世间美好事物(包括坚贞爱情)的由衷赞颂和对殉情儿女的深沉的悼惜之情。可是,我仍然觉得似乎还没有说清楚究竟“情是何物”——这个“斯芬克斯之谜”似的问题。看来,还是泰戈尔说得巧妙:“爱情是个无穷无尽的奥秘,就连它自己也说不明白。”

(20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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