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说起来已经是四十年前的往事了。
那时我在一家地方小报当责任编辑。按照当时的解释:“责任编辑”者,即虽为一般编辑却要担负很大责任也。那么,难道上面再没有负责人吗?有的,我的上面有编辑室主任,编辑室主任上面还有总编辑。
我是从中学教师岗位调来编报的。到任那天,总编辑——一个矮胖的肤色黝黑的中年干部——找我谈话。
他亲切地拉着我的手,执意让我坐在靠近他的凳子上,显得蔼然可亲,平易近人。谈话十分直爽,又非常客气。他说,你知道,我是个大老粗,说说、干干还行,动笔头子就玩不转了。咳,硬把一个渔场的场长调来办报,实在是“赶鸭子上架”。
他慢慢地点上一支烟,猛劲地吸了一口,接着说下去:“你呢,念过大书,满腹经文(他不说“满腹经纶”),是个笔杆子。——我点名要的你,当然了解你的情况。咱们把话挑开来说,因为你还不是党员,在党的机关报社当不了主任,更不用说副总编了。但是,还要重用你,——我是爱才如命啊,叫你当‘责任编辑’,报纸的文字、版面由你全权…处理。”
一席话,说得我情怀似火,热血奔腾,对如此知遇之恩,真的要感激涕零了。
我原以为,“全权处理”云云,不过是总编辑的客套话,没想到,他竟真的大甩手了。主任审过的稿子,他也要我进行文字加工,然后再送给他。他呢,总是坐不安站不稳的,不是一味地晃荡着座椅,就是躺在床上,两脚搭着床头,根本不看稿子,只问一句:“你不是认真看过了吗?”看我点头默认,便马上坐起来签字,然后,由我送往印刷厂发排。晚上,也由我先看版样,再径送宣传部长审查。熟悉了以后,部长便一边看着报样,一边与我唠嗑儿,有时还故意提出一些问题,听我讲述个人的看法。
就这样,一天到晚忙个不停,编辑室——印刷厂——宣传部,奔驰在这个“等边三角形”上,转眼一个季度过去了。我试探着询问总编辑,对我有什么意见、要求,他一迭连声地说:“好,好,你表现得很好嘛!”心想,既然我表现得很好,你怎么不提我入党的事呢?但我马上就反驳了自己:听说,入党都得自己主动申请,这标志着个人的觉悟与决心,组织上怎好动员呢?于是,我花上一整个的星期天,字斟句酌地写了一份入党申请书,郑重其事地上呈报社的党支部书记,也就是总编辑。
我的心上,开始织起了入党、提拔、甩开膀子大干一场的绮梦。
二
一个月过去了,又一个月过去了,杳无信息,也没有人找我谈话。有时看见党员开会,心想,大概是讨论我的组织问题了;可是,等了两天还不见动静,才知道猜错了。
一天,路上碰见了母校的中学校长,他先是夸奖我聪明能干,又讲了两件闲事,最后,诚恳地告诫我,要学会“夹紧尾巴做人”,不要逞才触忌。我忙问“出了什么事”,他说“没什么,没什么”,就分手了。
我心里放不下,就去找师母透底。原来,是在宣传文教系统的领导联席会上,宣传部长问起了我的入党的事,说“这是一个人才,加入组织之后,可以进一步发挥作用”。当场总编辑就说,这个人小资产阶级意识很浓重,锋芒外露,修养不足。现在,支部主要是帮助他改造思想,入党问题还谈不上。听了师母转述的这番话,犹如兜头浇了一瓢凉水,心里很不是滋味,但除了自省自责,也没有往别处想。
恰好,那些天读了阿·托尔斯泰的《苦难的历程》,觉得知识分子确是应该像书里说的在血水里泡三次,碱水里洗三次,再在清水里涮三次。
转眼到了中秋节,我去朝鲜族与汉族聚居的中央村采访,正赶上他们举办歌舞盛会。优美的舞姿,悠扬的旋律,衬托出浓郁的生活气息,和谐的时代气氛,令人心旷神怡。特别是荡秋千,两个靓妆女郎,真像宋代诗僧惠洪诗中写的,“飘扬血色裙拖地,断送玉容人上天”,上下往还,翩然若仙。回来后,写成一篇反映民族团结、进步的文艺通讯,见报后又被省报转载了。不少人看后都称赞它有思想、有文采。
两天后,总编辑找我谈话,一反那次蔼然可亲的神态,冷冷地说,下去写东西可以,但注意不要署个人名字。劳动人民创造了世界,也没见哪个到处署名。写篇小稿算得了什么?落上个“本报记者”就蛮好了。荣誉应该归于集体,不要突出个人。
按说,记者下去就该写东西,为什么只是“可以”呢?文艺通讯为什么不能署个人名字?我想不通,却不敢问。
不久,省报决定各地记者站充实一批年轻记者,点名调我。我们报社却以“不是党员”为由挡了驾。几天过去,省报又来人商谈,说虽未入党但具备近期发展条件的也可以。这次由总编辑直接出面,告诉来人:“该同志三年内入党没有希望。”同时,推荐我们的编辑室主任为省报驻县记者,几天后,调令就到了。
这位主任是忠厚长者,人品很好,而且,具有实践经验,熟悉农村情况,但平时很少动笔,对新闻工作缺乏兴趣。其时,工作调动是不好讲价钱的,自然唯有从命。转到记者站之后,每逢遇有重大采访任务,他总要拉上我,由我执笔,然后,两级报纸分别采用。因为总编辑有话,我们自己报纸刊发时,便署名“本报记者”,而登在省报上则由他单独署名。
一次,我们去高家湾采访,见到渔人驾着舢板在河中撒网,同时带上两只鸬鹚捕鱼。它们不时地在水中钻进钻出,每次必叼出一条大鱼放进舱里。我是头一次见到这种场景,便好奇地问这问那。老主任告诉我,不能放任鸬鹚随意吞食,否则,吃饱了就不再干活了,所以必须带上脖套。但隔一会儿,也要喂它一点小鱼,以示奖赏。又要它叼鱼,又不让它吃饱,这就是驾驭鸬鹚的学问。
接着,他说,我们的总编辑从小就玩这个鸟儿,处事也深得此中奥秘,但他只做不说,只有一次喝得醺醺大醉,才志得意满地泄露了天机。听到这里,我当即打了个寒噤,原来,我正处于鸬鹚的苦境啊。看来,只要他老兄当政,我大概是没有希望脱颖而出了。
三
我开始利用闲暇时间学写散文。发表欲虽然很强,却不敢公开往外投稿,只是悄悄地寄给《中国青年报》、《大公报》和《光明日报》,全部使用笔名,而且,再三叮嘱编辑部:“毋须退稿,如不刊用,置之纸簏可也。有事确需联系,请寄信某街某号。”——这是本城内我姨娘家的住址。
但“智者千虑,终有一失”,稿件确不曾直接退还到本单位,但是,报纸发表作品总需要了解作者情况,那时,“阶级斗争”这根弦还是绷得很紧的。结果,一星期之内,单位连续接到两封中央报刊询问作者情况的信件。因为我毕竟没有什么政治问题,所以,单位也只好盖章“同意”,这样,两篇散文先后都见报了。
但是,从此便惹下了麻烦,再无宁日。总编辑几次在会上不点名地批评,说有的人提出了入党申请,却不注意改造思想,整天“不务正业”,“名利思想冒尖”,“个人主义十分严重”。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他在业余时间打扑克、下象棋,可以理直气壮;而我在业余时间搞创作,就叫不务正业?但没有勇气“较真儿”,只是蒙着大被痛哭一场。
那时,我单身在外工作,父母住在五十华里之外的乡下,两个多月骑自行车回家一次,路面凸凹不平,至少需要三个小时。这天,幸而遇上了顺风,只花一半时间就进了家门。高兴得又唱又跳,剩余的精力用不完,我就坐下来写文章。想起这两年一直都是背时憋气,劲没少使,汗没少出,到头来撞了满脑袋大包,真是“文章误我,我误青春”。唯有这次算是遇到了好风,只是太稀少了。于是,以清人潘耒的诗句“好风肯与王郎便”为题,顺手写了一篇随笔。
回到机关以后,重看一遍,觉得有的地方失当,便删除一些牢骚语句,换成正面表述。只是由于实在偏爱这首清诗,把“好风肯与王郎便,世上惟君不妒才”保留了。结果,见报后又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本来,文中已经说明了诗中讲的是唐代文学家王勃的故实。那年他去交趾省亲,船过马当,幸得一夜好风相送,使他赶上了南昌的盛会,写下千古名篇《滕王阁序》。但是,我们这位总编辑,虽然心思并不放在报纸上,文才也不高,嗅觉却异常灵敏。他一眼就看出了,这是借古讽今,发泄不满情绪。他说,必须抓住这个典型,深入进行剖析。文章的核心在于“指控妒才”,要害却在“惟”字上。试想,如果唯有风不妒才,那我们这个时代、这个社会岂不漆黑一片!
真不愧是总编辑,端的厉害!好在其时正处于三年困难阶段,政治环境较为宽松;又兼宣传部长亲自出面,说了“通篇还是正面文章,只是引诗不当,终究未脱知识分子习气”等解围的话,才算不了了之。
四
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报社房子漏雨,临时搬到印刷厂办公,编辑们除了携带一些必需的材料,其余资料都集中放在会计室里。会计是个刚从学校毕业的女青年,酷爱文学,尤其喜欢背诵古诗。那天,她闲翻大家寄存的文稿、剪报,从我的资料袋里看到一首七言绝句,便抄录在笔记本上:
技痒心烦结祸胎,几番封笔又重开。
临文底事逃名姓?“秀士”当门莫展才!
这是我在投稿遭到批判后顺手写的,过后忘记销毁了。若是其他人碰上了,因为了解诗中的含蕴,估计不致公开议论;而女会计新来乍到,不知避忌,且又天真烂漫,渴求知识,便当面问我:“秀士”是不是指《水浒传》中的白衣秀士王伦?直吓得我恨不能用手堵住她的嘴,但一切都晚了,总编辑恰好在场,而且听得一清二楚,脸子刷拉一下撂下来,比哭丧还难看。我知道,这一关是无论如何也难以躲过了,只有硬着头皮等着挨整吧。
幸好“绝处逢生”,县里连着开了几天会,总编辑没有破出工夫来追查此事;等他开会回来,宣传部又转来了中央关于整顿全国地方报刊的通知。我们这张小报定在撤销之列,“老总”面临的首要课题是他的未来去向,少不得要观察风色,奔走权门,已经没有精力过问这场“文字官…司”了。
当时已是市带县的体制,在这“兵荒马乱”之时,市报“趁火打劫”,调我去办文艺副刊,总编辑无可奈何地说了一句:“许多问题还没有交代清楚,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了,实在是便宜了他!”
其时,正当1962年春节后的雪消冰泮时节。因为相隔一条大河,报社准予解冻通航后再去报到,但我硬是等不得,恨不一步就跨出这个门槛儿。于是,简单地把工作交接一下,便带上行李,搭乘火车,绕经省城去履新了。
进入新的单位,我感触最深的是那里有一种鼓励青年成才、上进的氛围。总编辑在大会上公开地号召,要立志当名家,要勤于动笔,敢于冒尖。他说,有人讲,不想当元帅的不是好士兵;同样,不想当名记者、名编辑的,也肯定算不上一个合格的报人。这番话,在我听来,不啻是空谷足音,晴天炸雷,旱地甘霖。
在编辑副刊的四年间,我写了许多散文,是青年时期心境豁朗,收获甚丰的一段。可惜,好景不长,很快就开始了“文化大革命”,总编辑以“邓拓的徒子徒孙”的罪名受到无情的批判,作为他的“黑干将”,自然我也在劫难逃,随之也就结束了新闻生涯。每当忆起这段经历,我就想到清人赵翼的诗:
舟行连日上滩迟,稍喜扬帆疾若驰。
才得顺风河又转,世间那得称心时。
(199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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