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淡装平步入中年”,说的是一种情境。套用这个句式,我所追求的是:温馨雅致过新年。这同过年应该欢乐、和谐是相辅相成的,其间没有什么矛盾。
说来也怪,近些年每逢春节,我总有一种惧怕的心理。是不是悚岁月之飞逝,惊年华之迟暮呢?这似乎也有根据——所谓“天增岁月人增寿”,实质上是“无情岁月增中减”,过一年少一年,因而难免引发心理上的恐惧;但我并不作如是想。其实,只要懂得生老病死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自然规律,你欢迎它是那样,排拒它也是那样,就会顺时应命,处之泰然。也有人分析,是年龄大了,过惯了安静生活,不愿因为过年打破日常规律;或者是嫌现在的年味儿不足,内涵单调,觉得不过瘾……这些因素固然足以影响过年的心绪;但要说到“惧怕”,总还不至于吧?
存在决定意识。身临老境,情怀、心态总会产生一些变化。比如,“少陵野老”性耽佳句,追求出语惊人;可是,投老为诗——客观实际如何置而勿论,单就个人心境而言——就有所变化了,故有“老去诗篇浑漫与”的说法。放翁老先生的诗句:“老觉人间岁月遒”,“老不能闲真自苦”,讲的是年届高龄关于“岁月聿遑”的感觉。清人诗中还有“老经故地都嫌小”、“老眼渐花同辈少”、“老去尘缘已尽删”之类的句子,谈的都是切身的感受。
同样,关于过年的感受,也和年龄有直接关系。小时候家在农村,听惯了“小孩小孩你别哭,一过大年就杀猪;小孩小孩你别闹,过了大年放花炮”之类的儿歌,因而从旧历冬月初一“关场院门”(结束粮谷脱粒),就开始掐着手指算计,离大年还有多少天。待到进了腊月门儿,饭就不好好吃了,奶奶说我是“盼年盼得心火太盛,肚子里长出了馋虫”。盼哪,盼到“灶王爷爷”带着夫人走下灶台,返回天宫述职去了,离春节只剩下六七天了,这时候,便夜夜梦魂萦绕着花炮、糖果、新衣裳,锣鼓、高跷、野台戏。
当然,这是童稚无心,苦中求乐。对于穷人家来说,平素缺衣少米,生计维艰,已经费尽了周折;年根临近,孩子们哭哭闹闹,要东要西,加上债主登门,追魂逼债,无异于雪上加霜。那年月,我的父亲、母亲每逢春节,就总是紧锁着愁眉,很少见过他们有过笑模样儿。
旧时代穷人怕过年,是生活所迫;那么,现在丰衣足食,国泰民安,过年了,究竟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二
在我来说,过年有“三怕”,都属细微末节,而且全同传统的风俗习惯有关:
一怕滥放鞭炮。我平素喜欢安静,每天到时候就想休息。可是,春节期间,几乎就没有安静时候,万炮轰鸣,烟花满眼,日以继夜,响声震天。尤其是三十晚上,整个楼群简直像坐在火药桶上,又宛如置身于炮火连天、硝烟弥漫的战场。“咕咚——咔!”霹雳一声,震天动地;“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有如鼙鼓频敲,爆豆不停,没有片刻的消歇;“通!通!通!”这是高程排炮一百发、三百发、五百发的连射。楼前楼后,楼上楼下,轮番地轰炸,彻夜地翻腾,搅得人心意不宁,神魂错乱,通宵无法安眠。
走到外面去看看吧,你会惊骇地发现,天地为之改容,风云为之变色,烟雾升腾,纸屑翻飞,呛得人喘不过气来。还不如紧闭房门,床头枯坐,犯不上让鼻孔、肺子、眼睛,跟着耳朵一同去遭灾受罪。
二怕大吃大喝。过年就要放开肚皮,猛吃猛喝,这种陈规陋习,自古已然,于今为烈。本来应该细水长流匀着吃,有计划地安排开,不!偏偏都要集中在过年时节,调动嘴巴向肠胃发起猛攻。白天已经是“大水漫灌”、“沟满壕平”了,在那“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的除夕之夜,到了亥正时刻,还必须合家老少团团围坐,放开肚量大吃一顿饺子。有道是:“打一千,骂一万,不能舍掉三十晚上这顿饭。”不弄到肚皮鼓胀,肠胃炎发作,上吐下泻,直至住进医院挂上几天吊瓶,是绝不肯罢休的。
三怕串户拜年。如果说,大吃大喝,属于自作自受,咎由自取;那么,大年初一、初二的串户拜年,就带有“强加于人”的性质了。整个除夕,已经是撑得难受,睡得不好,弄得脑涨头昏、四肢酸痛了;可是,“化工只欲呈新巧,不放闲人得少休”,大年初一又脚跟脚地来到了。一家人都要早早起来,穿戴整齐,然后兵分两路:年轻人、晚辈的要鱼贯而出,走门串户,出去拜年;而户主和长辈人则须稳坐家中静候,接待串门的客人。抬眼望去,但见街头巷尾,人头攒动,进进出出,连绵往复,不绝如缕。有的单兵教练,有的三五成群,有的是一家人联翩而至,有的是全单位整个班子列队出行。前呼后拥,摩肩接踵。这一伙客人话音未落,席不暇暖,另一拨人马已经“毕毕剥剥”地在外叩门,于是,“前客让后客”,匆匆忙忙,交换场地。好在来者都是熟人,头一天多数都曾见过面,并没有什么事情需要沟通,只不过走走过场,打个照面。在客人那边,算是尽了礼数,在主人这里,也从熙熙攘攘、送往迎来中,获得些许心灵慰藉、心理平衡。
拜年习俗的形成,大约已有上千年的历史。据南宋吴自牧《梦粱录》中记载:“正月朔日,谓之元旦,俗呼为新年。……士夫皆交相贺。细民男女,亦皆鲜衣往来拜节。……家家饮宴,笑语喧哗。”这是民间,朝廷上还有圣驾坐大庆殿,百官联辔入宫城,随班入贺的“大朝会”。南宋小朝廷偏安一隅,不思重整河山,收复失地,抵抗入侵者,却在西子湖边的“销金锅子”里,搞什么“大朝会”,花天酒地,歌舞升平,宴安鸩毒,醉生梦死。说来,也是堪叹亦堪悲的。
过年时节,还有一种“人情债”,又要花钱,又要耗神费力,也令人不堪重负。长辈要孝敬,亲戚那里要应酬,孩子们小的要“压岁”,大些的要买衣物——七十二路神仙,哪一个答对不妥也不行。有钱没钱,都免不了破费,却又“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好在这种事情,我早就把它免除了。因而,没有算在“害怕”之列。
三
不过,静下神来,细加玩味,又觉得人情世事总是错综复杂的,是多元多向的。单就过年来讲,大概也并非人人都畏之如虎。谓予不信,且举出三类人群来看一看:
一类是青少年(当然并非全部)。他们有着旺盛的生命力和过剩的精力,也有着过分发达的胃口,尤其拥有难于排遣的空闲时间;他们过不惯孤单、枯寂的日子,习惯聚堆儿,喜欢热闹,觉得逢年过节比平时有情趣、有意思,因此,不唯不觉其苦,而且还嫌时间过得太快——七天长假,一眨眼间就过去了。另一方面,过年期间,在年轻人来说,也确是个会亲访友的机会,通过聚会欢谈,交游酬酢,可以扩大接触面,联络感情,开阔视野,增长阅历。
第二类,是各类商家、厂家、店家的经营者。过年,就意味着花钱、购物,能够促进高消费,扩大卖钱额,有利于营销各类商品,大发其财,塞满腰包,何乐而不为?
还有一类人盼望过年,他们是那些急着往上爬、专靠拉关系的官员。这是走门子、送礼物、打通门径、跑官要官的绝好机会。平时请客送礼,上门私谒,还要找个引子、借个由头;过年了,这一切行径,均属因风就俗,顺理成章,用不着遮遮掩掩。夤缘求进,可以开门见山;馈遗往还,无须半推半就。年节到了,原是交往双方久经企盼、求之不得的大好时机,“害怕”云乎哉!“叫苦不迭”云乎哉!
这三类人群渴望过年的心情大致相同,而出发点与操作规程因人而异,世人对他们的观感也迥然不同。应该说,前两种情况,或为习性使然,或为利益驱动,总还都是顺乎人情、合于事理,属于正常范围。如果不嫌多管闲事的话,我愿向青少年进一忠言。西方有一条谚语:“成年期收获着少年时种下的成果。”意义与“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相似。所以,应该作息有时,嬉游有度,留出足够的时间去读书、学习,提高自己,造就本领。“莫倚儿童轻岁月”,这是古人的悟道之言。至于第三种情况,只能令人作呕,鄙夷不屑,嗤之以鼻了。
四
最后,回到节假活动本身。呜呼,繁文缛礼,积渐成习,那种毫无节制地滥放鞭炮、大吃大喝和“呼呼拉拉”串门子拜年等传统陋习,不知道还将延续多久,为害到什么时候!想起来,这本身就是很可怕的。估计同我有类似看法的人,大约不在少数。但任谁恐怕也没办法去革新它,整饬它,规范它,只要看看有些城市禁止鸣放鞭炮,后来又相继恢复,就可知此事非同小可,正所谓:“思通天上星河易,力挽人间风气难”,是也。
记得十多年前出访马来西亚,我们在华人聚居的马六甲城赶上了过旧历年。腊月三十那天,我们一行在庙街漫步,那种异常浓烈的“年味儿”,大家都叹为观止,甚至发出了“礼失而求诸野”的感叹。家家门外挂起了大红灯笼,高悬着朱红的贺年喜幛,门上张贴着“招财进宝”、“接福迎祥”等类字句的联语,以寄托主人对于新的一年的美好祝愿。整条街市打扮得鲜红火爆,金碧辉煌,置身其间,简直忘却了是在他乡异国。但是,却并没发现有人在街头、院落里燃放鞭炮。商店在除夕之夜灯火通明,照常营业,也没有见到哪一家在那里摆酒设宴,“胡吃海喝”。
他们说,过年了,人们难得休闲几天,更应该好好养生,讲究科学饮食。大年初一,我们应邀到一户华侨家里做客,看到祖孙三代人团聚在一起,尽享天伦之乐,“娓娓话桑麻”,其乐也融融。我问东道主:“怎么没见有人串户拜年?”答复是,谁也不愿意破坏这种难得的合家团聚、促膝谈欢的气氛。这番话,留给我很深的印象。
(200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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