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谈”亦称清言、雅谈。据鲁迅先生考证,它的历史比较悠久,祖师爷是生于魏晋时期的何晏。与何晏同时代的还有一大批人,为了明哲保身,脱离政治现实,规避政治干扰,便饮酒、集会,日以清谈为事,其中最著名的有七个人,即所谓“竹林七贤”。
唐代诗人周昙在一首咏史诗中写道:
六合谁为辅弼臣?八风昏处尽胡尘。
是知济弱扶倾处,不属高谈虚论人。
诗中所写的是王衍。他出生于魏晋名门琅琊王氏。从兄王戎为“竹林七贤”之一,以清谈名世,素有善于鉴赏人物的高名。晋武帝司马炎听到王衍的名声,就问王戎当世哪个人可以跟王衍相比。王戎说:“没有见到当世谁能跟夷甫(王衍的字)相比的,只能从古人中去寻求。”王衍外表清秀,风姿文雅,还在少年时,就见重于竹林名士山涛,说:“不知道是哪位老妇人,竟然生出了这样俊美的儿子!(‘何物老妪,生宁馨儿!’)然而误尽天下老百姓的,未必就不是这个人啊!”王衍在西晋王朝,曾历任中书令、司徒、司空、太尉等要职。
史称:王衍位居宰辅,却不以经邦济国为计,专门师法何宴、王弼,崇尚玄学,整天高谈虚论。在朝廷中,一时蔚为风气。为人又十分贪婪腐败,却伪饰清高,绝口不谈“钱”字。当时,正值“八王之乱”——司马氏皇族中一些人为了争夺中央统治权,互相冲突,连年混战、仇杀,烽火遍地,白骨盈野,给各族人民带来极大的灾难。晋永嘉五年,羯族首领石勒寇犯京师,消灭了太尉王衍所部十余万晋军。不久,攻下洛阳,俘获了晋怀帝,屠杀王公以下三万余人,王衍本人也被活埋了。“八风昏处尽胡尘”,讲的就是上述情况。王衍临死时有所省悟,曾叹息说:“呜呼!我辈即使比不上古人,如果从前不效法提倡浮华虚无,合力来匡救天下,还可不至于弄到今天这步田地。”
诗的后两句是全诗的主旨,说明王衍之流尽日“高谈虚论”,名为辅弼重臣,却不掌握“济弱扶倾”之术。对此,早一些的葛洪、干宝、范宁,后来的顾炎武等,都持激烈的批评态度,甚至说,何晏、王弼之罪,“深于桀纣(夏商两代的昏君)”。东晋时期,桓温北伐中原,登上城楼眺望,慨然兴叹曰:“使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这种“清谈误国”说,主要是从当时产生的后果来立论的。
但事物总是非常复杂的,未可一概而论。对于清谈一事究竟应该如何评判,向来存在着明显的歧异。据《世说新语·言语》记载,早在东晋之初,书法家王羲之和政治家谢安就曾辩论过这个问题:
王右军与谢太傅共登冶城。谢悠然远想,有高世之志。王谓谢曰:“夏禹勤王,手足胼胝;文王旰食,日不暇给。今四郊多垒,宜人人自效。而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恐非当今所宜。”谢答曰:“秦任商鞅,二世而亡,岂清言致患耶?”
王羲之引古鉴今,说明在四方多难之时,凡有责任感的人,都应该力戒虚谈、浮文,以大禹王、周文王为榜样,身体力行,多干实事。这一看法原本是不错的,谢安也未必持有异议,而他的驳诘,显然有着更为深刻的针对性。因为当时确有一干人把东晋政治的糜烂、民生的凋敝、战祸的蔓延,统统归罪于清谈者。对于这种说法,他是不认同的。“国”确是误了,但“任其责”者主要的应该是哪些人呢?是一群说理谈玄的哲学家,还是那些执掌铨衡的帝王将相呢?“秦任商鞅,二世而亡”,不能说是“清言致患”,因为那时还没有所谓“清谈”这码事。
作为一种学风,魏晋时期的名士清谈,乃是对于汉代经学的一种反拨与逆挽。汉代经学家为官方学术,属于对儒家经典、圣经贤传的注解、诠释之学。国家遴选经师为博士,负责解经、注经,其章句动辄数十万言,旁征博引,烦琐不堪。经师之间又各立门户,壁垒森严,学生只能固守师规,不许有任何发挥、独创。而魏晋时期的名士清谈,是由汉末的清议转化过来的,它提倡平等地进行论辩,既无正统与非正统之分,也无门户之见、师生之别,都是以《周易》、《老子》、《庄子》等所谓“三玄”为基础材料,从中提炼出一些重大的论题,如“有无之辩”、“言意之辩”、“养生之辩”、“才性之辩”、“声有无哀乐之辩”、“圣人是否有情之辩”等。他们并不拘守固有的经典,而是直接面向社会、人生,直至宇宙本体,往往涉及到一些思辨性很强的哲学命题。
他们以汉代经学的烦琐主义为戒,主张言简意赅,辞约旨远。研究方式也颇具特色,自由辩论,对抗性强,能够启迪智慧,富有思想魅力。清谈分为主客两方,或者“自为客主”,一方诘难,一方答辩。明其论旨,称为“通”,其他人质疑、问难,称为“难”。一来一往,称为“一番”,几个回合,称为“几番”。有时设“判”,作为辩论双方的评判人或调解人。最后,以义理精深、表述机智、辞喻警拔者为胜。从学术角度来探究,清谈确有其鲜明的特点,是不应一概加以否定的。
台湾学者周绍贤著文指出:
“清谈之实际,除作理论之解辩而外,犹如吟诗结社,有以文会友之乐,无妨于所任之本职。而世之论者,谓名士放废世事,甚至谓清谈误国,可谓‘羌无故实’之论。当时功业昭著之大臣多善清谈,例如何晏办理正始内外众职,颇得人才,一时称盛。晋初元勋王祥、羊祜等皆善谈理。东晋支撑危局之名臣庾亮、谢安为清谈名流,军功政绩,震耀当时。魏晋之亡,不责庸君叛臣,而曰清谈误国,讵不谬哉?”(见《中国哲学史研究》1987年第2期)
当然,事情毕竟已经过去了一千六七百年,今天重新来观照历史上的事物,不能不带上时代的印痕。过去几十年,之所以重提“清谈误国”的历史教训,是有其实际意义的。早在上个世纪20年代之初,俄国就曾出现过所谓“革命空谈”或“政治空谈”。列宁一针见血地指出:“口号很漂亮,很诱人,很醉人,但是毫无根据——这就是革命空谈的本质。”后来,中国的王明也曾以“左倾机会主义”的空谈来糟蹋中国革命。其流弊影响深远,一些人醉心于被列宁斥之为“令人厌恶的折磨人的疥疮”的空谈:或抓工作,则泡在会议之中,清茶浓烟,坐而论道,只满足于海阔天空地空泛议论,而不接触各种实际矛盾;或做报告,则一、二、三、四地一大篇,满是“为了”、“必须”,用不切实际的空谈来代替具体分析和实际举措;或学经验,则只夸“好箭”不“张弓”,材料塞满提兜,却不应用于思想、工作实际。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其所以如此,出发点自然与何晏、王衍不同,他们并非崇尚玄学,“矜高源诞”,也不是对于哲学思辨有特殊的兴趣,而是由于清谈是一件省心快意、不费气力、又很时髦、很吃香的事,此其一;有的不精通业务,不熟悉下情,只好乞灵于套话和空谈,实施所谓“原则领导”,此其二;有些人老于世故,明哲保身,专用空话来搪托塞责,说对了有功,讲错了因过于空泛也无从追究责任,此其三;另外,在问题成堆、矛盾交错的情况下,一时找不到解决问题的途径,用空谈来敷衍一下,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话又说回来,清谈,如果只是一些哲人雅士在一起评古判今,高谈阔论,倒也无可厚非。但若成为一种社会风气,特别是一些掌权者,若是徒逞空谈,不干实事,那就要蠧民害政了。正如鲁迅先生所指出的:“许多人只会无端的空谈和饮酒,无力办事,也就影响到政治上,弄得玩‘空城计’,毫无实际了。”从这种情况看,我们提出务求实际,不尚空谈,还是颇有实际意义的。
(20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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