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在兹”,昭示着一种巨大的存在,语出儒家经典《论语》。用它来做这部散文集的标题,直接作用是标明书中的内容关乎文坛、文人、文学、文事,类似“买珠宝,请上楼”之类的指示牌。当然,意蕴并不止此;我还想借助它申述一种观点,表明一种态度。
这个想法,孕育于一次对话。几年前,我在南开大学文学院同一些博士生座谈时,曾经谈到:20世纪已经遁入深邃的历史之中,当我们站在新千年的起点上,回过头来端详这个刚刚离我们而去的世纪时,我们自然为科学技术和物质文明的飞速发展,经济社会、生产、生活多方面的突飞猛进而欢欣鼓舞。在人类的集体记忆中,这个世纪的辉煌成就,确实是前所未有的:人们发现了脱氧核糖核酸,如果得到允许,生物学家可以在很短时间就把人克隆出来;物理学家创造了相对论、量子力学、核弹、核电站;宇宙空间无限地扩展,人类的足迹已经踏上了月球,下一个目标是进军更遥远得多的其他星球;互联网把整个世界联结在一起;面对电子计算机创造的匪夷所思的现代神话,即使最富想象力的人也会惊骇万状,目瞪口呆。但是,人们在无比兴奋的同时,也必不可免地会产生种种惶惑,种种疑虑。作为文学界的成员,自然也要想到未来文学的前途与命运。
于是,有的博士生提出:“请问王先生,您是如何看待希利斯·米勒关于在新的高科技的电信王国中,‘整个的所谓文学的时代将不复存在’,文学即将走向‘终结’这一论断的?”
米勒教授为美国当代著名学者。这番话是他在2000年秋于北京召开的“文学理论的未来:中国与世界”的国际学术研讨会上说的。他说,印刷技术使文学、哲学、精神分析和情书,以及民族国家的概念成为可能。而新的电信时代正在产生新的形式来取代这一切。这些新的媒体——电视、电影、互联网都会以自己的方式打破被发送的对象,把其内容改换成该媒体特有的表达方式。“新的电信时代正在通过改变文学存在的前提和共生因素而把它引向终结。”
其实,类似的论断,几十年来在西方学界已经多次出现,只是这一回具有爆炸性的轰动效应而已。如果说,过去那些言论,人们听来不过是“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的话;那么,现在,电子媒介时代已经赫然现身在人们眼前,不仅造成了“距离”变化和感受方式、情感方式、思维方式的变化,而且还带动了“图像时代”的到来,从而导致当下人类生存境况以及审美文化实践发生深刻的变化,自然也会影响到文学艺术的生存状态,特别是带来文学的深刻危机。
诚然,旧的印刷技术也好,新的各种媒体也好,确实不只是工具而已,它们已经并将进一步改变着人们的生活面貌和思维方式,包括文学、哲学的存在方式。《红楼梦》改成电视剧之后,导演与演员所给定的林黛玉的形象,就和我们从文本中所感知的有所不同。这些,都是不容否认的。但是,米勒教授关于新的媒体出现之后,或者说在新的电信王国中,文学、哲学等等都会消亡的说法,我们却不能苟同。道理在于文学存在的依据,是人类情感表现的需要,而并非取决于媒体的变化。情感是根据,媒体是条件。文学可以依媒体条件的变化而发生变化,但绝不会由于新的媒体的出现而走向灭亡。
应该说,文学之所以不会衰亡,其基本理由在于文学自身。除了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语言不死文学也不会死这个理由之外,文学自身的特点和本性决定了它的必然存在——文学具有自己独特的人文价值和审美场域,它是一种内视性艺术,它的形象具有独特的内视审美特性,即文学是用文字阅读唤起人们头脑中的想象,从而建立起审美形象,这要比可视的、可听的形象更为丰富。这是其他任何形态的艺术所不能取代的。
一般地认为,人类文化的传播,曾经发生过三次重大的变化:在文字出现之前,人类表达情感的方式是靠口耳相传,即所谓口头文化;后来有了书写文化,特别是随着印刷术的产生与发展,使传播的方式、传输的效果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目前出现了电子文化,它所带来的变化,人们确是远未及料的。但不管怎样变化,作为人类情感的一种表现形式,任何情况下文学都不可能消亡。口头文学,应该说是最原始的了,可是,直到今天这种表达方式不是仍在应用吗?我们的许多知识来自于老师的口头传授,有一些甚至是从老祖母那里传承过来的。这种现象,一万年以后还会存在。书写文学也是一样,在电子传媒蓬勃发展的时代,印刷品不会淘汰,用纸张印制的报刊、书籍还会存在,因为它有电子媒体所不能代替的作用。应该说,口头的、印刷的、电子的传播媒体与传播文化,既是历时性的,也是共时性的,它们必然呈现一种多元共存的局面。
随着电子媒体的介入,许多人确是倾向于通过画面和图像去接受知识,寻求娱悦,这使印刷文学的文本受到了巨大的挑战,不能不考虑如何改善自己的存在方式,参与生存的激烈竞争。但不能就此得出结论:“图像文本”必将代替“文学文本”。实际上,二者是相辅相成、相得益彰的。它们只有相互促进、共同发展的前景,而不是一个吃掉一个,可以相互代替的。如所周知,观看图像和阅读文本的效果差异颇大。电子图像是流动的,观众处于一种被动的受制状态,只能不由自主地跟着它走,几乎不存在想象与沉思的余地。天长日久,人们的想象力、理解力以及思考习惯,都会受到一定影响。而读书,就不那么简单了,它要充分调动读者的生活经验以至生命体验,借助于联想、思索和想象的能力,一次没有弄懂,就再看一次,一时没有想通,过后还可深入研磨,它所提供的是一个持久而广阔的自由天地。这是一般的影视作品、图像文本所难以企及的。
从《论语》一书的记载中,我们了解到古代中国即有关于“文在兹”与“文不在兹”,“天之将丧斯文也”与“天之未丧斯文也”的辩说。看得出来,这并非新事。现代世界上出现了“文学将会消亡”与“文学绝不会消亡”的激烈争论;将来,还会有新的交锋,还会遇到新的挑战,这都是正常的现象。“满眼生机转化钧,天工人巧日争新。”这些原都是难以避免的,也可以说,并不出人意外。
为此,针对米勒教授关于新的电信时代、新的媒体的介入正在把文学引向终结的论断,我想说两句话:一句是,新的媒体的介入,肯定会给文学以巨大的冲击,应该顺时应变,以求发展。另一句是,我们可以乐观地说,电信时代也好,新的媒体的介入也好,它所改变的是传播的条件,而不是文学存在的根据,因而绝不会导致文学的消亡。
本书中的内容固然属于“过去时”、“现在时”,似乎无助于展望未来;但是,有一点却是千真万确的,即任何时候,作为“人学”的文学,总是根植于人类的精神活动;其存在的依据是人类情感表现、交流的需要。只要人类存在下去,必然要有精神活动,要有灵魂在场,必然存在着表现与交流情感的需要。《文在兹》中的所有篇章,都为这一论点提供了坚实的佐证。
王充闾
2008年10月于沈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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