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丰实
一
公元2014年,世事一如既往的喧嚣,山城的夏季也不改初衷的燥热。寻得浮生一片诗意的清凉,委实让人辗转反侧、梦寐以求。纵如此,许多人依旧固执地矢志于斯。
在我所认识或者知道的人群中,任绍毅无疑就是这样的人。
夕阳,又见夕阳。一个与往日并无二致的黄昏,他把即将结集付梓的文稿交给我,并且和我以及几个朋友聊了很长时间的文学创作。如此的黄昏,至少于我而言,有了些诗意,添了些清凉。临别的时候,灯火楼群,星月长街,可以呼吸到街边草树的清逸芬芳。在淡而且清的月光与星辉照映下,我读着他的面容与神情,突然读出了一个独自行吟的意象。那一刻,我不禁动容。
我曾经在他的门下学习过公文写作,这门功夫也许已经成为我此生安身立命的看家本领了。那时候,得到他亲炙的人还有很多,而我是一个比较笨拙、比较让他费心的人。因为那时我面临着由文学爱好者向公文从业者的转型,这需要化茧成蝶般的艰辛与磨难。他通常会事先一字一句给我传授技艺,却很少在事后进行修改。无疑,他是在维护一个敏感的读书人的自尊。由是观之,他很细腻,细腻到可以化有为无。
我对于他的文字功夫的了解,对于他的艺术创造力的认知,毫无疑问首先源自于公文写作。他写的公文有生气、富于思辨意味,而且隐约着深层次的情怀表达。当然这一切,他也是通过化有为无的手法予以吐纳和整合的。在这一点上,现今已初通公文写法的我是受到了潜移默化的影响,所以看到过于机械和规矩的公文,自己的头会很疼。
事实上,他的公文写作在不经意中打烙下他精通随笔与杂文的痕迹。虽然羚羊挂角,却有迹可循。当然,文以载道,有生命力的文字总是要承载着写作者的思想,甚至是情怀。公文何尝不是文字?
这已经是一个时期以前的事情了,屈指,大约十多年了。那时候,岁月于我而言仿佛永远不会老去,情怀仿佛始终与昨天没有分别。
二
一般来说,读书人都有一定的家国观念,进而演化为情思隐隐的与灵魂相依相守。
特别是一个相对传统的读书人,在这一方面就更矢志不渝、不可救药。意念之中,家国之思如奔雷滚滚;下笔之时,家国之情似春水沛沛。
在我的感觉中,任绍毅是个相对传统的读书人,而且还是个始终在家国情思浸淫中无以自拔却乐此不疲的读书人。
上世纪九十年代至本世纪初,他发表过一系列的游记散文,《向往韶兴》、《感受鼓浪屿》等篇章,借四海萍踪梳理民族历史与文化的脉络,以走笔天涯的浅斟低唱或清啸长歌来供奉岁月的流光和生命的远影,用悲天悯人的轻拢慢捻呼唤与涵养家国情怀,仿佛是一杯杯酒恣肆地浇着心底的块垒,醉着灵魂深处的根脉。
古人论词,以为听柳三变的《雨霖铃》便是红妆女郎轻摆玉板低吟;听苏学士的《念奴娇》则是关西大汉狂舞铁板长歌。读任绍毅的游记散文,于两者则皆可庶几近之,温婉绵密而又慷慨沉峻。
有感情的书写必然温婉,有哲思的倾诉必然绵密,有气劲的行文必然慷慨,有风骨的表达必然沉峻。于情、于思,于气、于骨,并非为文者不可兼而得之、并而蓄之。比如说,贺方回固然有“梅子黄时雨”的咏叹,也有“西风剑吼”的清啸;辛稼轩固然有“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的沉雄,也有“醉里挑灯看剑”的激越,还有“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蕴藉。任绍毅的大多文字,尤其是游记散文在情、思、气、骨包容并蓄、共冶一炉上,颇用心思,也颇见功夫。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亦如是。游记散文最见作者的智识容量、性情含量。非有胆有识者,其格局必然逼仄;非真情真性者,其辞彩必然浮华。就格局而言,因家国之念的拓延,任绍毅的游记散文是开阔的;就辞彩而言,因家国之情的倾注,任绍毅的游记散文是峻毅的。高亢抑或深沉,旷达抑或执着,悲悯抑或欣慰,尽收于胸腹,尽现于笔端。时有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深广,时有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的深邃,时有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的深渺。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传统读书人的情怀与笔力大抵如此,概莫能外。
作为一个固执的传统读书人,任绍毅当然要在这种由家国情思营造千年的境界里独自行吟。
青山依旧,夕阳又红。行吟者必然别无选择,继续行吟。
三
天本多情,不弃鄙陋,资质平庸如我,承天之恩居然也能提笔写些文字。如此,便与任绍毅有一些文字之缘。近些年来,陡感文字误我,是以很少读阅什么文章,不过于他的作品还是极为留意。一则他的文章委实可以让我受到启迪,寻找到冷却多时的激情又作霹雳之声;二则毕竟渊源很深,聊以知悉他的非外人可足道的思想讯息。
近些年来,山城报刊上经常刊发他的一些随笔与政论文章。比如《承诺的魅力在于践诺》、《房子也是镜子》、《桃花思》等篇章,已是更见老道、愈发深沉,不过仍然有凌锐之气纵横于不苟言笑的文字之间,仍然有深广之忧隐约于峰峦摆布的篇幅之内。读来,如饮收藏已久却清洌如旧的老酒,于醉中梦中唤醒家国情思,换来仰天长啸;如听到遥远天际传来的晨钟暮鼓,于寂寞和徐缓之中心底陡生黍离之思、关河之梦;更有悲天悯人醒世明心的沉沉絮语。
“试想,当一个人被功利蒙上双眼,那么曾经高尚的人格会变得令人唾弃,曾经美好的道德便会渐行渐远……”这是他的《桃花思》中的惊警之句,可谓手起刀落、淋漓健笔,一语便刺中了人性的痛处,戳到了社会心理的内核,其目光如炬如此,其运斤如风如此,可见一斑。
读书人心中有着家国情怀,必然就有忧患意识,中国传统读书人尤甚,毕竟修齐治平是中华文化最基本的基因。传统文化熏陶出来的人,想规避这种基因难于上青天。于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必然地成为中国读书人无可回避的行为方式与灵魂皈依。事实上,兼济的愿望如同昊天明月,无论何时何地都照彻读书人的肺腑,纤毫毕现。也因为兼济的意识明明如月无日可辍,心中藏宇宙,笔下走风雷,便成了宿命。
这是一种可敬却孤独的宿命。
说到根子上,任绍毅事实上也在这种宿命中跋涉。
山城的文化氛围很浓重。怀抱荆山之玉者有之,手握灵蛇之珠者有之。任绍毅的文学创作当属独树一帜。
这大体源于他的传统文化修养和从政为文经历。修养决定心胸情怀,经历决定眼界思维。这判断总体不会差。
春华秋实,农人的收获是果实,读书人的收获是思想。有情怀、有思想的文字,注定不仅属于作者自己,也注定要在时光浮影中涵养得持久一些。
独自绽放的灯光在夜色中,看到的人更多一些,温暖的心灵也要多一些。
是以,在家国情思中独自行吟其实并不孤独。真正的孤独其实是繁繁艳艳盛开的那些夏花。
此时,原野上、街头上,还有次第联翩的夏花,而许多人却没有看到。
与其共同编织一季秀色,毋宁独放一冬的冷香。
任绍毅的文学创作无疑拥有并保持着这种特质。
四
一咏而三叹的《初荷》、《吾心如荷》、《秋荷》似撩起沧浪之水,湿润了这个炎夏的许多梦境。
任绍毅的这三篇文章,通体玲珑通透,情辞并美,也寄寓遥深,有人格的写照,也有禅心的袅响。洗尽了紫陌红尘的铅华,洗尽了泡沫幻影的宠辱,清新束一箭,宛在水中央。
王国维论词,以为有境界者为最上。这三篇文章大体上催发了一个清盈纯粹的境界。由是观之,文字非出于笔端,而涌流自心底。
涌流自心底的文字,总是与心中最柔软最细腻之处息息相关。于任绍毅而言,心中最柔软最细腻之处是对普通生命的关怀与呵守。这与家国情怀本为一体,皆来自于天籁,成韵于世间。
表里俱澄澈,肝胆皆冰雪。没有这样一种境界,便不会也无力密织自己对于普通生命的关怀,挖掘自己对于寻常生活的哀愁。
任绍毅的文字总体上澄澈如雪,虽然有太多的家国情思,有太多的对于生命的哀愁,却率性遣来、随心而至,如同风过原野,余响袅袅;指划琴铮,余韵悠悠。
练字不易,炼心更难。写作的过程,归结到底,无非炼心而已。是以任绍毅的文学创作严谨到了神圣,有时是会有老僧入定的意味的。
文以载道,因事而作。这无疑是一种坚守,是一种在纷繁的时势中异常艰巨的坚守。这种坚守,杜绝浮躁,杜绝纷乱。任绍毅的文章,始终会让人读到坚守,读到澄澈,读到真味。
为文不易,这当然不是创作者的夫子自道,而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这就需要坚守,坚守,不知疲倦、甚至是药石罔济的坚守。
有一种生存方式叫坚守,有一种文学创作叫行吟,有一种精神感受叫动容。
岁在甲午,时维季夏。窗台上的君子兰再度绽放,璀璨如火,亭亭如蝶。读着任绍毅的文稿,我突然知道了动容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表达。
独自的行吟是否会执着地继续?
行吟会继续,一定会。
2014年8月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