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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梧刚先生

时间:2023-01-1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1979年,梧刚先生重返省文联,女儿小学毕业欲进文联附近的六中,因无门路被拒之门外。不知谁提醒先生,可找李渔村想想办法。他就是宋梧刚先生。老张念老友之情,同意李渔村支出1500元贴补大会开支。以此1500元垫底,会后结帐,尚欠一些。老学者薛汕、陈钧几个老头赞不绝口:梧刚能办事,湖南有希望!母亲为救地下工作者堂弟宋任穷,遭反动派追捕,藏身深山石洞,吃野草睡石板,半月之后,奄奄一息瘫倒在石洞中,由乡民抬回家中。

犹如巨星骤然陨落,作家、文艺理论家宋梧刚先生走完了他坎坷的生命历程,匆匆走了;已经完稿的《喜马拉雅大寓言》、《小白妹妹鸟》等长篇巨制尚未出版,丢下手头一大批列出了题目或提纲的写作计划,匆匆走了;挣扎着看完二十集电视剧本《昆仑胆》清样,纠正了一些排版讹误,等待样书送到手中,抚摸又抚摸之后,匆匆走了;搁下写不完的书,做不完的事,匆匆走了……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先生朗诵李煜词浑厚的低音又在我耳边响起。三十年来我们亦师亦友的交往,一幕幕浮现眼前……

1979年,梧刚先生重返省文联,女儿小学毕业欲进文联附近的六中,因无门路被拒之门外。不知谁提醒先生,可找李渔村想想办法。作为长沙市业余作者,我间常出入文联院内小楼中的《湖南文学》编辑部。印象中,每天埋头于稿山中的大编辑们,都戴有一副眼镜,郭味农、李启贤、李慕贤……无一不是抬头就晃动一双厚厚的“酒瓶蒂”。唯有坐在办公室一隅的一位,不戴眼镜。他身体壮硕,讷于言辞,开口便带浏阳尾子。他就是宋梧刚先生。

那天我进编辑部送稿,离开的时候,宋先生跟到门外,像是鼓足了很大勇气,讷讷低声说了他女儿的事,一副很愧疚的样子。我一口答应。三天之后,我们说通了学校领导,小姑娘很快办好了入学手续。

这事对我们来说,只不过是小事一桩。因为我爱人就是六中的教师,我家就住在校内宿舍,人熟好说话。可宋先生却感恩戴德,几次上门道谢,不知如何感谢才好。两年以后,他还在一篇文章中提到我帮助他女儿进入中学的事。那时还不兴送礼,他家经济拮据也送不出礼,每次送我一本刚印出的杂志或一本什么书。他很抱愧地说,编辑部分片看稿,长沙市作者的稿子不归他看,发表作品他帮不上忙。如果有什么题材或写法,他倒是可以参与切磋。他说的都是真话。我后来获奖的短篇小说《被涂污了的画》,就是由李慕贤先生初审,郭味农先生终审,以头条发出的。不久,他的长篇《东方大侠》出版,还是为了“感恩”,他捧着新书,连夜送到我家,请我“指教”。

几次交往,我感觉到这位资历深(听说二十多岁就当吉首镇书记和《新苗》主编)、学问大(五十年代就出版了诗集)的宋先生真诚谦逊,勤奋过人,且有深厚传统文化底蕴和侠义精神。自江苏作家梅汝恺写老宋的中篇《岩鹰王传奇》发表后,“南宋北刘”(刘峻骧,中国艺术院博导,国际孙膑拳总会会长)海内外影响巨大,“宋大侠”名震江湖。我为有这样一位“大侠”挚友兼老师而欣喜。

九十年代初,老宋参与创建了中国通俗文学学会。他在通俗文学领域创作的丰收,研究成果的突出,已在海内外形成巨大影响。潇湘大地上,他竖起了一面通俗文学的大旗。

此时,湖南一批有志于通俗文学创作和研究的作家和编辑,提出创建湖南通俗文学学会的设想。大家想围绕在“宋大侠”的周围,发展湖南通俗文学,干一番事业。老宋大力支持。他认为,湖南通俗文学,历来就有骄人的成绩。如武侠小说,就出现过平江不肖生,他的著作,在文学史上有不可替代的地位。我们以不肖生的人世精神办个学会,好好继承并发扬光大。

说干就干,大家密锣紧鼓筹备起来。可是,一批只有理想和热情的文化人,无权无钱无门路,要搞一个群众团体的学会,可谓寸步难行。起草报告,找挂靠单位,请上级审批,组织研讨会,筹措活动经费……老宋每事亲躬,每天挤公交车到处找人。那时候他身体好,精力充沛,劲头十足,兴致冲冲。

好不容易批文下来,可以开展活动了。全省学会会员要到长沙开会,北京的学者要来长沙祝贺,要安排会场、饮食、住宿……动手要钱,钱从何来?

老宋瞪大眼睛铁定一条:不找国家要钱,不拉商业赞助。其实有会员可以拉到赞助,老宋婉言谢绝:纯属文学领域活动,不沾商业气息。好在当时开会崇尚简朴,租场地开了两天会,开了两次中餐,北京来人安排了住宿,加上茶水设施,花费不多。其时,广州文化出版社总编辑张永如,要李渔村在长沙搞了个联络处,存有一点活动经费。老张念老友之情,同意李渔村支出1500元贴补大会开支。以此1500元垫底,会后结帐,尚欠一些。老宋带头抠口袋,李渔村、汤子文、王宏志跟着行事,各人三百二百不等,大会成功,皆大欢喜。刘正省长用毛笔小楷写了长篇贺信,对通俗文学的发展,提了很精辟的见解,大家受到鼓舞。会议结束,又由老宋出面借了小车,招待北京来的领导、学者游览了烈士公园等处。老学者薛汕、陈钧几个老头赞不绝口:梧刚能办事,湖南有希望!

散会了,北京客人送走了,组织会务的几个人都一身轻松,趁黄昏时刻,大家聚在宾馆庭院中的一丛石榴前,喝茶小憩。榴花艳艳如火,已经开透,呈凋谢之态,地上有片片落红。

满脸疲惫的老宋,坐在矮椅上,凝望石榴花,满有感触地说:一个人短短一生,年华如水,青春难再,要活得像模像样就很不易,要成就几件事就更难。

他似有无限感叹,随口念出: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暮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这是南唐李煜的词《乌夜啼》,慨叹的是美好东西横遭摧残的无奈,生命的短暂无常。他的嗓音浑厚,略带浏阳尾子,饱含沧桑,令人动容。

作为朋友,很少听到老宋谈他的家世和经历。汤子文曾告诉我,老宋出身于浏阳龙潭村一户耕读之家,6岁丧父,家道困顿,29岁就守寡的母亲,茹苦含辛将三个儿女抚养成材。母亲为救地下工作者堂弟宋任穷,遭反动派追捕,藏身深山石洞,吃野草睡石板,半月之后,奄奄一息瘫倒在石洞中,由乡民抬回家中。

由于自小饱受磨难,小梧刚特别勤苦,十岁刚出头,自挑行李步行到长沙,考入楚怡学校。解放后十五岁考入革大,十六岁去湘西土改、剿匪、入党,二十岁即担任吉首镇党委书记。

1958年11月,反右风潮已过,因省文联右派指标未满,拔文艺白旗,将正在纵情为幸福而歌唱的《新苗》杂志副主编宋梧刚划为右派,遣送回原籍浏阳当农民,当扶犁掌耙的真正的农民,沉沦山野20年……

有一次,他讲一段笑话,是他的亲身经历。到湘西土改剿匪,特别危险。在崇山峻岭中执行任务,常有土匪在林子中打黑枪,防不胜防;晚上行军,看见老虎坐在岩头上,虎眼像两盏灯笼闪射寒光,真正理解什么是“虎视眈眈”,令人胆寒。

有天夜里,部队出去执行任务,由他一人留守队部。土匪侦知大队人马外出,趁夜围攻。老宋正蹲在茅坑上,听到土匪靠近,左手提裤头,右手打枪,飞快跑动,东窗打几枪,西窗打几枪。土匪见各窗口都在射击,以为屋内留人无数,胆怯自退。老宋说,那一刻真正是“说时迟,那时快”,容不得思索,大概就是急中生智吧。土匪退去好一阵,才发现自己的左手还提着裤头,不禁哑然失笑。

湖南通俗文学学会成立之后,老宋多次召开学会负责人会议,抓重点通俗文学作品,抓理论研究成果。全省通俗文学创作,出现喜人势头,抓出了一些好作品。

老宋本人陆续出版了几部大书,尤以《中国小说传统技法》影响巨大,名重一时。又花不少时间和精力,辅导重点作者出作品。

九十年代初,湖南文艺出版社一度出现经济困难。社长张光华找到我说:老李,有什么能赚钱的书稿赶快发一部,以解燃眉。

其时,港台武侠小说正大行其道,我手头有一部本地业余作者的稿子,虽然文字粗糙,却故事精彩,人物鲜活。张社长急切地说:你多下点功夫修改,将文字弄得漂亮些,快发稿。当时,编辑们对大陆作者的武侠小说都心存犹疑。老宋看了书稿,提出了修改意见,击节赞赏:这个作者这样能编故事,决不能就此罢休,还应当将情节延伸下去,在情节发展中,充分展现人物性格。可以抓出一部大书,一部好书。

半月以后,独孤残红的《销魂一指令》出版。

上中下三册60万字,首版14万套,一个月内加印三次,轰动一时,洛阳纸贵。

根据老宋的意见,我们反复研究,作者继续写下去,《销魂十指令》、《销魂百指令》相继面世。前后4年,独孤残红武侠系列《江湖四部》,横刀江湖。这套书32本480万字,是当时大陆作者创作的最长的一部武侠小说,其结构的宏大与严谨,人物的众多与鲜活,意境的独特与玄远,都获得了极大成功。在海峡两岸文学界共同举办的“中华首届武侠文学评奖”中,金庸、梁羽生分别获金剑奖、银剑奖,湖南的这部书获得铜剑奖。

在北京领奖期间,我与台湾武侠小说大家卧龙生同住卧佛寺饭店。在清幽的四合院里,那个饱学而谦和,蔼蔼然有长者风的老人,几次举起大姆指:“唯楚有才,湖南人好生了得!有宋梧刚举旗,湖南通俗文学定然出大成果!”

1997年,我将早几年写的中短篇小说结集成《娥眉月》出版。编书过程中,要不要将四部通俗文学中篇编入集中,颇费踌躇。不少朋友劝我,纯文学作品写得那么好,何必将通俗的插入其中。询之老宋,他态度鲜明:应当选入。这说明既能写通俗的,也能写纯文学。通俗文学就是应当上大雅之堂呀。

我请老宋为《娥眉月》作序,他痛快答应。1998年元月书付印时,他却在洪都狮子垴浑园子武术气功山庄,与他的师傅浑园子切磋武功。当他听说我索序甚急,便停止了他的“鹤形步”,急急赶回长沙,并连夜洋洋洒洒写出五千多字的《江湖夜雨十年灯》一文。

此时出现一个插曲。我的同事金国政得知老宋不在长沙,便热情为我写了一篇序。老宋的序又交来了,这叫我很为难。一本规模并不大的中短篇小说集,编入两篇序,似乎没有必要。

老宋得知这一情况,当即表示:这有什么为难的?将我的文章作跋放于书尾吧。我说,这十分不妥。就资历和学识,金国政和我都不能与你同日而语。你是大家,将你的大文放于书尾,太过不恭。他哈哈大笑:你什么时候客气起来了?只要有内容,只要对读者有益,何分前序后跋?我深为他的谦逊大度而感动,将《江湖夜雨十年灯》置于书尾作跋。

我因长期住袁家岭六中院内,离八一路省文联大院仅数步之遥。黄昏时候,莫应丰、古华等一帮朋友,常坐于我门前的芭蕉树下喝茶。我也常走进他们的书房,去得最多的是老宋的书房。

老宋的书房,四壁图书汗牛充栋,案头书稿落落大满。老宋常端坐案前或挥笔疾书,或沉思默想,或与来访者谈话。常德、娄底、新化都有作者在老宋的帮助下写出了好作品。长株潭的作者,汤子文、刘星宜,更是他书房的常客。

正如有学者指出的:“他们是二十世纪中国最有热血最有理想的一代人,也是最受磨难的一代。国家、艺术,在老人的心目中,像吃饭时拿在手上的筷子一样自然。”老宋阅历丰富,博闻强记,历史、文学、武学、玄学,甚至巫术,无所不谈,使听者每次都获教益。有次他谈到无名氏,就是那个以《塔里的女儿》斐声文坛的无名氏,那是个怪人。可以用“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来形容他。室无长物,形同乞丐,却有四部长篇,束之高阁。老宋对他的专注精神大加推崇。后来我搬到高桥文艺社宿舍,到文联就不如从前方便了,失却了很多求教的机会。

直到2008年3月,我才再一次走进老宋的书房。这次不是闲谈,是为撰写《湖湘文库》中的《湖南古村镇》一书,而来倾听老宋的意见的。

谈起潇湘地域文化,老宋眼睛发亮,思维敏捷,谈锋甚健。他说,你写湖南古村镇是极有意义的。留住传统文化,拯救乡村文明,是垂功德于子孙的大好事。浏阳境内的几条河流,金线穿珠一般串起许多村镇,都各有特色,各放异彩。这些古村镇,是我们的前人用砖石、血汗和智慧堆积起来的沧桑史。湘西除了四大名镇,还有许多有文化特色的老镇,比如泸溪县的狗爬岩……

谈话时,中气尚足,一头白发在灯下闪射雪峰般的光芒,仍让人感到生命力的顽强。他仍雄心勃勃谈他手头的几部书稿。待病情好转,首先要完成《宋任穷传》……

2008年6月的一天,即老宋离世前两个月,我路过八一路省文联门口。猛抬头,只见一头霜雪的老人,在街边蹒跚。蹒跚复蹒跚,极为孱弱不支的样子。那张写满沧桑的脸,微微扬起,凝视苍穹,嘴唇嗫嚅,像是叨念什么。我心头一酸,惊愕得喊出声来。天道不公,岁月可恨,疾病可怕!它们合谋已久,无情地将一个年仅74岁的生命,一个叱咤江湖的“大侠”,一个刚强的好人,折磨成了这样一个龙钟老人!

宋老师,你在叨念什么呢?是未竟的事业,还是你手中未完成的书稿?

啊,是了,你是在念那首词: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湖南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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