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学者在评论王憨山书画时指出,一个国画家最重要的功夫是“涵养气象”。若如此,其画给予我们的美感,是视觉之外的无形气象。一个文人画家,本应该是文人。文心雕龙或文心雕虫,取决于画家文心气象的大或小。
此为高论,我深以为然。由此而观,近二十年来,纵观湖湘画坛,写意花鸟画家多如过江之鲫,而自具“气象”能在视觉之外给人美感冲击者,少如凤毛麟角。憨山而外,我的眼光便倾注于同样是田园题材,个性鲜明,气象高华的周宗岱,欧阳笃材等先生的画作上。
自1994年以来欧阳先生举办个展每次都引起轰动。去年十二月,我去参观欧老画展,想一晤神交已久而从未谋面的欧老。年届耄耋,有如此磅礴笔墨的老画家,该是个什么形象?或长髯飘胸,高论滔滔,儒雅十足?或饱学矜持,给人如仰大贤的威势?天寒地冻中我们赶到国画馆,因是画展最后一天,先生有事外出。缘悭一面,却饱看了他的画作。
环视画厅,如置身花香鸟语的林野、莺飞草长的家园。云鹤、苍鹭、山雀、群雁……各呈姿态,野趣横生。先生笔下,苍鹭画得最多,是最得心应手的题材。茫茫田野,这种黑羽长腿的大鸟,总是以默然无歌的辛勤跋涉者的形象出现的。它们没有长鸣,没有妙舞,只是与世无争地瞪圆双眼,伸出长喙,觅得鱼虾以维生计。画家于长期细观默察中抓住了事物的特质,夸张地将鹭眼画得又圆又大,鹭喙画得又粗又长。即使在夜的沙洲上,鹭似乎也圆睁双眼。笔墨间给人以强烈的沧桑感和生命意识。写意画既表现“形”,更着力于“意”,我于此处悟之。
田园画家,大都喜画极常见的鸡群。憨山先生如此,笃材先生亦如此。
先生画鸡,真可谓别出心裁。《虽然不是英雄汉,叫得千门万户开》中,群鸡活跃于草石间,两对公鸡母鸡吻端相触,似在亲热私语。意韵自足自得,怡然自乐。画家81岁时画的《田园之恋》,十多只鸡在觅食饱足之后,均伏地休憩,一片和熙安乐之态。画家题道:“身上珍珠不卖钱,小视人间浊富缘。天生不羡高飞鸟,只恋田园赏大千。”依然是自足自乐,怡然自得神态。《闻鸡起舞》中,偌大一只公鸡独占画面,尾羽高翘如风卷旗帜,危冠灼灼如红烛高烧,腿壮如铁,爪趾戟张,首昂阔步走来,似可听到它们橐橐脚步声。观者瞠目结舌之中,马上会联想到“一唱雄鸡天下白”的诗句,雄强豪迈的情感油然而生。
先生画鸡,笔端洋溢对大自然的热爱和故园的依恋。他的画作上,题词都极精炼,有时惜黑如金只写二三字的画题。在《觅》这幅群鸡图上,却写下了他的长篇“鸡论”:
绘事古今之论述备矣,唯独画鸡之论殊不多见。余历年工作于农村,生活于农村,鸡又是大家笔下爱画之物,余反复啄磨探讨,总是成功少而失败多,故常人之所谓虎豹鬼怪之物易画,而人狗等常之物难描,此如是之谓乎?望高明有以教我。
先生师造化,师古人,学习前人艺术创作规律,又根据自己的艺术个性“自探灵苗”,形成重、拙、大的画风。大画《暗香浮动》中的梅花,《别样红》中的荷叶荷花,都是大开大合,大起大落,大疏大密,大干大湿,这已成为他的艺术特色,给人墨气淋漓之感。曾有国画大师说过:“用墨要么枯一点,要么湿一点,不枯不湿就乏味。”“用色要么索性浓,要么索性淡。”先生学习前人经验,泼墨与倾色,圆熟地注意渗透与转换,使画面产生了强烈的艺术效果。
先生的人物画,我见到的不多,展厅中只有三幅。《流亡图》描绘日本侵略者铁蹄下中国人民的苦难。乞讨于途的一祖一孙,褐衣百结,面有菜色。《遥望故乡》是根据于右任的绝命诗意而作:长髯飘飘的老人,站在大海边翘首大陆,仿佛听见他在流泪苦吟:“葬我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形象和气韵都十分感人,给人以强烈的艺术冲击。
我们在展厅中留连半日,将展出作品全部拍摄下来,打算洗出后反复玩味。未能与先生见面,感到十分遗憾,只好怅然而返。
今年六月,一天晚上画家邓辉楚打来电话:你想访问欧阳笃材先生,这有何难?先生是忠厚长者,待人极谦和,他会热情接待你的。我们明天就去。
终于在宁乡县文化馆宿舍三楼见到了先生。先生忙不迭张罗,在小桌上摆上瓜果,又一一倒茶,极不安地说:天这样热,你们从长沙挤车到宁乡,不敢当不敢当!
寒暄间,我仔细打量这位仰慕已久的老画家。布衣布鞋,方鼻阔唇,一脸沧桑,相貌气质完全是乡村野老形象,只是那一头向后梳理的花白头发,给人满腹经纶的儒雅之气。83岁的老人,耳聪目明,举止间毫无老态。
我提出先看看先生的画室。画出那么多蜚声中外的好画,该有一个墨香四溢,书卷气十足的好画室吧?先生将我们带进里屋。这房子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标准间”,前后相通的“筒子屋”,一层共用厕所,两房无厅,儿孙同住,房后的窄窄阳台从中以薄板隔开,外面是厨房,里间就是画室。放一张小桌,一个人也只能侧身而进。真不敢想象,那些为多家博物馆收藏的六尺大画,竟是在这样煤火烤、辣椒呛的咫尺之间创作出来的。锅碗瓢勺叮当声中,也能神游于青山绿水之间?
我忽然想起一句话: “其人贫而痴,萧然无所累,似有道者。”痴于书,痴于画,也就能心境清逸,不慕官禄,安于清贫,安于寂寞的艺术创作之道,不机不巧,不张不扬,于宁静中勃发生命的能量,于淳厚中闪耀智慧的光辉,正如齐白石所说:“不求人知而天下自知,犹不矜狂,此画界有人品之真君子也。”
见我们一脸诧异,先生欣慰一笑:“近期得到改善,楼上还有画室呢。”
楼上是同样的一套“筒子屋”,是老画家独据的艺术天地。里间在画桌上,大小长短奇奇怪怪形制各异的毛笔以及砚台墨汁印泥杂陈,画桌下塞满了老画家的新作——青山绿水,花草虫鱼的大千世界。我们说要拍几张新画的照片。先生便信手从桌下抽出几张,往墙上一压,听凭拍摄。床铺边,门坊上都摞着大堆大堆的宣纸。先生说,这都是那些画商运来的。“他们从浙江,江西各地来,以十刀一捆,换我一张四尺或两张小品。口说是‘仰慕已久,世代收藏’,实际是卖画赚钱。你怕我不晓得?但老远老远找来,不换给他又对人不住……”
我们坐在画桌边,在电扇呼呼声中促膝长谈。“南京美专,华中高艺读书时,国画大师高希瞬等先生对我影响最大。时当民族危急存亡之秋,家国不保,哪谈得上个人的艺术创作?出校后参加地下工作;宁乡解放,受命创建县文化馆。之后,‘一切交给党安排’:修黄材水库、田坪水库,修韶山灌区,蹲点,办队……三十年搞中心,哪有工夫摸笔墨?谋体说我‘60年笔耕不辍’,根本不是那回事。当然,身在农村,山水文章,娴熟于心;花草鱼虫,耳目相触,心中的画作一天也没停过。故乡湖山,给了我慷慨赐与,给了我艺术滋养,我才能如此这般以我家笔墨,写我家山水。八十年代初期我退休了,才重操旧业……”
蓄之既久,其发必速。先生年过花甲,才以个性鲜明的大写意花鸟画驰誉画坛。他是酿存了几十年的老酒,开坛百里香,让世人瞠目……
离开画室时,先生随手抽出一张墨荷送我。四尺宣纸上乃是大枯大湿,大开大合,几乎全是墨痕,重重墨痕之间,隐出两朵红荷。苏轼诗:“难言一点红,解寄无边春”,正道出此画深意。我高兴得不得了,双手接画,看先生,他却一脸愧色:“真的画得不好,至今没画出一张自己满意的画……”
欧阳笃材画集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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