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讣告,没有唁电,诗人公刘去世的消息,是刘粹写信给弘征先生,让他转告湖南几个朋友的。诗坛巨星悄然陨落,令我无限怀念。
我是在一篇批判文章中认识公刘的。早在1957年下半年,我们几个初中学生在传读一本文学杂志,杂志已被扯得无面无底,大家抢读其中一篇批判公刘的文章。不是对文章感兴趣,而是文中引用的诗句,像珍珠在沙滩上闪光,深深吸引了我们。还有那些爱情诗,字字闪耀青春火花,点亮了我们这群天真未凿的少年的心。一段时间,我到处找公刘的诗,抄了一大本,大多数都能背出来。但不久,报刊上再也见不到那熟悉的“八行体”了。本来如夜莺在祖国大地上到处歌唱的诗人,全然沉默了。少不更事的我,接连给杂志和公刘本人写信,询问他为什么不写诗。那些信,当然是泥牛人海了。
二十多年后,1978年秋天,我突然收到山西忻县文化馆的一封来信,打开一看,竟是公刘先生的亲笔信。他感谢我对他的长期关注。他说,他受到一次又一次的“惩罚”,“文革”中到山西忻县种地三年,与他的女儿麦子(刘粹)相依为命。1973年调县文化馆打杂,直到1978年才离开,在古代诗人元好问的家庙里当了五年“斋公”。落实政策后,他担任安徽文学院院长。
1991年6月初的一天,我接到省出版局领导的电话,说是诗人公刘先生带他的女儿访湘,点名要我陪他去浏阳看看。我仰慕先生,神交三十年,一直无缘谋面,这次有机会陪陪先生,真太令人高兴了。我马上要妻子准备,我要请公刘先生来家便餐,并嘱咐只有四个“斯文人”吃饭,当然菜肴不必太多,清淡些为好。
我直到先生下榻处,父女俩已等在门口。先生穿花格衬衣,留大胡子。刘粹衣着朴素,文秀大方。先生儒雅地伸出手,微笑说:“我们几十年前就认识了呵!”他的男低音十分浑厚。我想,假如朗诵或唱歌,肯定有振人心魄的力量。
先生欣然来到我家。我们边吃边聊,亲如家人。我才得知,他刚整理完撒尼人口头文学《阿诗玛》,在全国引起轰动,创作最旺盛的时候,即被“划右”。历次政治运动中,“包括死神在内的大小凶神恶煞们都对我亮过它们的獠牙”。刘粹出生六天,那位“母亲”就离这父女而去。诗人又当爹又当娘将女儿拉扯大……
话题似乎太沉重,先生忽然微笑着说:“有次我将钥匙丢在房里,急于开门而无良方,只好在别人帮助下爬上气窗,钻进房子,拿了钥匙又站在桌上从气窗口爬出来,用钥匙开了门再进房……别人都笑弯了腰:‘你为什么不从房里开门,何苦再爬一次气窗呢?’我才恍然大悟……”
我和妻子差点喷饭,刘粹笑着说:“爸就是这样,什么事都不会拐弯。”先生呵呵大笑,乐不可支。
吃完饭,诗人父女告辞。先生诚挚地说:“感谢你们夫妻盛情。饭菜虽不丰盛,我却吃得有滋有味。”
客人走后,妻子很懊悔,说:“多不好意思,公刘先生说我们的饭菜不丰盛。就怪你,说要清淡些。”我说: “不必介意,此老真名刘耿直,真正的耿直。这回你知道什么叫‘大智若愚’了吧。”
汽车在长浏公路上奔驰,先生久久注视窗外绵亘青山,忽然回头问:“你年轻,怎么也留胡子呀?”我开玩笑:“我早就在报刊上看到过你这位美髯公,留胡子是想当诗人呀。您的好诗我都能背出来。”便随口朗诵:
海把贝壳失落在沙滩/我把爱情失落在人间/凡属我的我必追寻/我知道,此刻,它藏在一个少女的心坎……
先生很兴奋:“真不错,多少年前的陈谷烂芝麻,你都能背出。”刘粹说,说到朗诵,爸爸访德期间,一个星期,电台每天早晨都朗诵爸爸的诗,多少人都在倾听,那情景真动人。
车子很快开进浏阳县政府,谭仲池县长热诚欢迎老诗人的到来。我介绍说,谭县长是个勤奋的作家,也是诗人。先生十分高兴:“我走遍全国, ‘诗人县长’是第一次见到。”又说,“你们都很忙,我只看看谭嗣同墓和耀邦故居。”
谭县长陪同,先瞻仰离城很近的谭墓。下汽车后,走过田畈,来到谭嗣同墓地。谭墓规模不大,却雄踞山头,面向大片田畴,远处青山围簇,气势雄阔。先生绕墓徘徊,抚摸墓前华表说:“‘亘古不磨,片石苍茫存大地;一峦挺秀,群峰奔赴若波涛’。这对联贴切,有气势,堪称名联。当时只能这样写呀。”大家与先生在墓前合影留念。
回县城吃完午饭,我们即赶往耀邦故居。先生说,参观故居后直奔长沙,执意不要谭县长陪同。
汽车在简易公路上右钻左拐,来到一个陡山坡前。篱门茅舍,简陋得不能再简陋,也没有任何标识,我们几疑走错了地方。一眼看见坐在堂屋中的老人那熟悉的脸形,才确认这是胡耀邦的故居——他们兄弟相貌极像。
我们坐在堂屋中,打量这破败的农舍。四壁斑剥,泥蜂在土墙上嗡嗡忙碌。我说,相片怎么也不挂一张?两个年轻人忙从后房拿出一个嵌耀邦相片的镜框,轻声说:“我家一直这样。叔叔严令,不得动政府经费修路修房。”我曾听说过,岳阳市某厂曾将两兄弟招工,意在照顾这个贫困家庭,耀邦知道后质问,若不是我的侄儿,你们会如此关照吗?硬是限期退回,这两兄弟只好在家务农。
先生坐在矮椅上,一直沉默不语,不时取下眼镜,拭拭湿润的眼角。坐上回程汽车,先生依然黯然无语。我侧眼望去,他嘴唇喃喃,胡子也在颤动,看得出老诗人内心波涛翻腾。我轻声问:“先生,又有诗句吧?”那浑厚的男低音脱口而出:“没有喧嚣,没有雕饰,依然青山,依然茅篱,这小小僻远的荒村,就是你永恒的纪念碑……”他擦擦眼角,“没有斟酌,还不成句……耀邦同志廉洁自律,真让人感动。《中国大百科全书》初版,出版社向中央领导各寄赠一套。二百多元钱,实在微不足道。耀邦硬是一分不少汇上书款……”
已是黄昏时候,汽车跑到一座大山前。司机突然叫声“不好”,忙下车将一个后轮拧下,说是轮胎漏气,扛起轮子找地方充气去了。
我们都下了车,站在路边干着急。天完全黑了,前不靠村后不巴店,如果弄不好轮胎,可要在这荒坡野地过夜了。我忽然恐怖起来:田埂上的手电光一串串如萤火虫移过来,十多个不明身份的人围在小车周围,有的用电筒往车内照:“是个穿花衣的胡子老头,好有派头,肯定是个香港老板。”“还有一个年轻姑娘呢。”
我顿时拿定主意,让他们父女坐在车里不出声,扣紧车门,我则大模大样站在车边上,尽力挺胸叠肚,摆出训练有素的军人架势,威严地说: “车里是首长,我是保卫人员。你们站远点。”这一招还真灵,嬉戏声停了,多数人往后退了两步。这时,司机大步赶了回来,轮胎很快上好。冲出人群,一溜烟向长沙跑去。
先生呵呵大笑,前仰后合笑出了眼泪:“行,还真像那么回事。我居然当了一回‘首长’”。第二天,在厚厚的《公刘诗选》扉页上,他用苍劲的颜体字题道:
纪念难忘的浏阳行,感谢你做了我的保卫人员。
昔日英俊少年当今糟老头公刘
文艺出版人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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