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肆虐,田园毁没。百万军民以血肉之躯阻挡惊涛骇浪……全家大小长时间坐在电视机前,眼泪汪汪,默无一言。这长江,这洞庭,整个地悬在了我们的心上。
在满耳的风声涛声中,我想到了我的家乡我的村庄,想到了儿时经历的水涨水落的季节。
那村庄名桃李桥,离岳阳城三十里,窝在洞庭湖的一个湖汊边。夏日的一个早晨,有巡田人发一声喊:“涨水了!”只见田畈那边,已是白花花一片。犹如心脏的血液流向血管,在人们不知不觉间,洞庭湖水在一寸一寸地平和上涨,满了湖汊,平了石桥,湿了路基。粼粼波光,送来了鱼腥,送来了喧闹。桥外,已是桅帆如林。湖北来的大小木船,趁水挤满了港湾,带来了百货布匹,运走了茶叶菜油。那船头,红衫绿裤的湖北姐子在忙碌,弓身洗菜时,辫子拖到了水里。
这时,桥头必然有一部二部扳罾,扳鱼人慢悠放罾起罾。有时是空罾,只有碎银子似的水花。突然,水中似乎溶了一片乌云,黑压压罩住了鱼罾,四角出水的罾面,鱼群翻起白肚皮跳得老高,扳罾人嗬嗬喊叫,手忙脚乱舀鱼。伢儿们在水边乱窜,争钓结队而来的上水鱼……
田里稻谷低头散籽,湖水悄无声息退出港湾。割完稻,全村老少出动,赶集似的到湖港里“车鱼”去。大水将鱼虾留在水深的河段,人们选准湾凼,两头筑坝,架上水车将水车干,便有沸沸扬扬一凼鱼。杆鱼、草鱼、鲤里,大的扁担长……
不出几日,湖汊里一片青绿,齐扎扎湖草长起来了。几十里绿毯上,星星点点缀满牛羊。吃得胀鼓鼓的牯牛,哞哞唤几声,不客气向牛婆扑去,看牛伢大叫大笑起来。精于计算的大人们则在打湖草,“牛驼子”将嫩都都的草拖到田里,开春是上等绿肥……
春夏秋冬,水涨水落,来往自然,人水亲和。当然,大水年载如一九五四年,要多淹去一些禾田,那是水滂田,水落了,补种一季。其损失,与涨水带来的丰饶相比,算不得什么。
时序到了一九五八年,仅仅为显示冲天干劲,人们喔嗬喧天修起一条大堤,截肢般将湖汊切了下来。石桥下,再也没有了水涨水落,没有了船桅,没有了湖北姐子的红衫绿裤,更没有了鱼虾。人造湖田,低洼水渍,禾苗稀稀如癞毛,种一升,打一捧,最终弃为荒地。昔日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象,成了一个逝去的梦。这条大堤,把丰饶挡在了堤外,把凶险留给了别人,把贫瘠留在了垸内。
这段日子,坐卧如着针毡。心绪不宁便胡乱翻书,翻书便有收获。早在乾隆二十八年,湖南巡抚陈宏谋上奏:“以围垦日多,湖面愈狭,溃裂日多,危害愈大,奏请永禁滨湖新筑堤围,以保洞庭湖现有容量……”可惜,后人并没有听取这位老先生的忠告。民国几十年里,便肢解洞庭六百多万亩,大小垸子围了一千多个,解放后的几十年,围垦面积相当于此前的两百年。洞庭湖,从康乾时期的六千多平方公里,急剧萎缩至今天的一千多平方公里。如果按此速度淤积和围垦下去,不出一百年,这浩浩荡荡的洞庭,必将永远消亡。人夺水地,水夺人命。一旦湖亡,水将自寻出路,江南江北,人或为鱼鳖矣。
洞庭湖有千万条血管千万个湖汊。家乡的湖汊,何日再有水涨水落?但愿这不是一个梦。
写于1998年抗洪时
长沙晚报征文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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