踟蹰在古玩市场,犹如穿越历史的隧道,步人缤纷而封尘的世界。这地摊、宝笼中的每一件物品,都令人悠思遐想,顿生出许多感慨。拈起一只玉扳指,眼前便呈现金戈铁马盘弓舞刀的的古战场;把玩一个内绘彩的鼻烟壶,似乎看到那个拖辫趿鞋的积弱年代和圆明园的烽火;抚摸一只铮亮的木梭,仿佛听到鸡鸣时那札札织布机声,看到母亲抛梭夜织的瘦小身影……
“胡子胡子,快来快来,留了个好货把你。”走得久了,市场上的文物贩子大多面熟,虽不能个个称姓道名,却可根据外貌特征,老熟人似的打招呼。此时喊我的,是一个胖墩墩笑眯眯的老头。摊子上错杂摆满了陶的瓷的木的竹的弥勒佛,他于其中盘膝而坐,自己也成了弥勒佛。
“弥勒佛”在对襟袄中抠了又抠,手掌一摊,亮出一个铜墨盒:“我晓得你胡子称心墨盒,你胡子看好,这是从一户书香人家收来的,可是个老得不能再老的老货了!”我接过墨盒,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却眼盯盯审视起来。这真是个老墨盒。紫铜上浮些铜绿,三寸见方,古朴厚重方正,盒身上无花饰,盒盖上芝麻粒大小的阴文楷书,竟是《前赤壁赋》全文。文字结构严谨,布白得体,一碗水似的匀整,无论书艺、刻工,都是极品。打开盒盖,端石石片完好光滑,干涸了的丝棉,古墨浓香,扑鼻而来。再看盒底,款刻清清楚楚:京都陈寅生制。
旧书《北京繁昌记》载:
北京之墨盒儿,与南昌之象眼竹细工,及湖南之刺绣,为中国之三大名物。及錾刻发达,名人刻者甚多,倒如寅生所刻者,至今日之墨盒儿,遂为北京名物之一。琉璃厂、劝业场等处,墨盒儿店,比比皆是。
这个“寅生”,即光绪年间大名鼎鼎的铜刻名家、书法家陈寅生。
我感觉到我的心跳加快了,呼吸也急骤起来,但仍然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当然,是有年份,但只有文字,没有工艺,算不得上品——你开价吧。”口里说着,眼睛看别处,将盒子送还他的手上。我敢断言,文物贩子都是第一流的心理学家,他们最会观颜察色,洞烛你的心思。若是对他的货表现出热情,他会漫天要价,剁得你摸脔心。
“哈哈,胡子胡子,这你就走眼了!”弥勒老头弓起了食指,墨盒敲得当当响,“这是光绪年间名人所制,稀罕物!你懂货,又是我伢儿的先生——他也爱舞文弄墨还崇拜你,我就真佛面前不烧假香。低于这个数,我决不出手——他笑眯眯伸出四个指头。
平心而论,他开的是实价。但“四个指头”,也不是小数,我还想杀一杀:“我也实话实话——”伸出两个指头,站起,眼睛睃别的物件,装出可买不买的样子。“嘻嘻!胡子胡子你装宝,碰到上百年的旧物是缘份,你心里痒得猫抓。不买,你要后悔!”那笑眯着的眼里闪射精光。
冷不防,一个精瘦的广佬伸过手来,手托墨盒,财迷得宝似的笑歪了嘴:“老头基老头基,盒基希我的了。给你这个数——”他居然大大方方伸出一个巴掌!又嬉皮笑脸对我:“胡基胡基,多谢了!这个盒基带到广州那边,至少翻一翻——这个数!”他得意地伸出瘦长的食指,小土匪玩枪似的对墨盒吹口气。
我从文化角度搞收藏,每遇爱物,恰似他乡遇挚友,风雨见故人,必欲亲之得之而后快。有的价高,囊中不裕,虽是心痒手痒,也只能望而却步。眼下这个难得的稀罕物,价钱委实合适,却被这个瘦鬼广佬斜刺里掠去,心里的懊丧真难言说。
“给我,不卖了!”我正准备离开,一个西装年轻人站在我们之间,墨盒眨眼到了他手里。年轻人笑着点头,“这是我和父亲的摊子。老师,我晓得你爱玩这个东西,照进价给你。我说了算,父亲不会有意见。”弥勒老头先摇头又点头,广佬却张口结舌,哇哇大叫: “怪啦怪啦,多卖钱不要,这生意怎么做的啦?”
年轻人不理他,将墨盒塞到我手里,三个指头一伸:“这是你的了。下次碰上好的,帮你留下……老师,我完成了一部武侠小说稿,不长,只有九十万字,学金庸风格的,过天送上,请老师斧正。”
原来,他是个业余作者。我很乐意接受了这笔交易:我要熬去好多个夜晚,为他看这“不长”的九十万字,却以便宜的价钱得到了这个墨盒,终让光绪年间的“陈寅生”,成为我的案头宠物,值得。
湖南日报副刊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