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易子通和岳母徐牡仪晚年与我们同住长沙市桐荫里。文革浩劫中,父亲背着沉重的“历史问题”包袱(在国立十一中时集体加入过国民党),退休月薪仅38元,经济拮据,生活窘迫状况可想而知。但是,我们经常听老人相对私语:国立十一中、杨校长、李校长、竹篙塘。母亲还告知:岘庄出生在竹篙塘……
其时,我们虽然年轻,却也身处政治运动漩涡中,思想压力大,孩子又小,可谓心力交瘁,无暇关心老人的经历和往事。
直到新世纪之初,我们偶然从陈庆华学长手中看到一本《母校情思》,才得知国立十一中的老学友们年年有活动,《母校情思》已经出版好几集了。两位老人早已辞世,他们晚年那样一往情深常常回忆的“十一中”、“竹篙塘”,一下子在我们的心灵中复活起来,老人传播在我们血液中的竹篙塘情结,蓬勃烧燃起来。我们激动不已,到处寻找有关国立十一中的资料。为岳阳市一中撰写文献纪录片时,重点阅读了国立十一中的全部资料。
翻开历史,杨庙康、李际闾、阮湘等一批饱学之士向我们走来。在民族存亡危急之秋,他们挺起不屈的脊梁,荜路蓝缕,卧薪尝胆,创办国立十一中,以求教育救国,一批又一批莘莘学子,在炮火中苦读,在困苦中磨练,草鞋赤脚,生死与共,期作国家栋梁。十年办学,四次播迁,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国立十一中师生表现的拯救民族的忠义精神,患难相扶的团结精神,舍小我为大家的奉献精神,力争上游、完成人格的进取精神,提倡体育的尚武精神,都集中表现了我们古老民族的不屈不挠精神。而这种精神,即使在60年后的新时代,仍然多么需要传承和发扬啊!
激动中,我们烧起了创作欲望,决心写一部以国立十一中生活为题材的长篇纪实小说,再现抗战烽火中师生可歌可泣的精神,复活国破家亡环境中那样一大批民族文化精英的形象。既是纪实小说,在取材上,大事不虚,小事不拘,以求描摹出那个时代的风貌。
我们向“母校情思”第八辑副主编张佑瑜学长写了信,表达了写作意愿,又在第九辑上发表了《传承中华民族的不屈精神,为国立十一中立传》的文章,向大家宣布这个消息。
消息传开,老学长们无不欢欣鼓舞,“将有一部描写竹篙塘国立十一中生活的小说面世了!”电话、书信往返不断,大家奔走相告,急切期待,都鼓励我们将书写好,快点写出。柴国士、潘文风等学长送来了自己的回忆资料,曾毓成部长寄来了资料汇集《山高水长》一书,一再欢迎我们访问洞口,杨以宁大姐从北京打来电话,希望尽快看到这部书。李汉雄、唐碧云、李素文等学长向我们详谈了当年学校生活细节。高一班李有勋学长托人带来唐振湘在美国辑成的短篇小说集《山谷》,意在让我们了解那段苦难离乱中的生活。趁我们在竹篙塘会面的机会,羊汉学长详谈羊牧之先生的诗和生活状况,回江苏之后,又寄来不少资料。具有世界影响的环保作家唐锡阳,将他的巨著一本又一本寄来。更有书法家唐惕阳先生寄来了他的诗作《赠作家李渔村先生》:
不赶新潮溯旧痕,感君德范仰昆仑;
恩师创业悬圭臬,学子挑灯励赤心。
弦诵狠烟桃李劫,风刀雨矢义忠存。
生花笔蘸资湘墨,血火春秋铸国魂。
当初书名定为《流亡师生》,邓福秋等学长来信,认为这个书名不大恰当,后由第九辑的编者改为《师生共赴国难》。显然,这两个书名都过于直白,缺少文学性,最后定名为《烽火弦歌》。杨高石学长认为这个书名很有内涵,最为恰切。
在创作《烽火弦歌》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无论是寒天酷暑,清晨黄昏,我们总是能听到昆明打来的电话,高石兄给我们多方面的鼓励和指点,拳拳之心,殷殷之情,溢于言辞之间。
创作期间,我们曾两次去竹篙塘参加老校友们的聚会。那位益阳来的老教授,衣着犹如一个卖菜老人,家中经济拮据,老伴卧病在床。他却每年要到竹篙塘来,而且已对儿女发下遗嘱:我没有什么财产,我的那套房子,在去世后卖出去,房款捐作金龙励学奖金。白发苍苍的老人们排成整齐的队伍,站在莲社废墟上唱校歌的情景,使我们热血沸腾,潸潸欲泪。
高石兄与我们约定,在竹篙塘见面。我们一同拜访了曾部长的家,一同行走在竹篙塘的田野上。在竹市镇中学的校园里,在纪念碑前,我们开怀畅谈。彼此虽是初次相见,却是如晤老友,如见亲人。看着他兄长般亲切的笑容,我们深深感叹:半个多世纪前,在烽火连天的岁月里,一个叫杨高石的长沙伢子,在母亲陪伴下,在竹篙塘的山水中度过了他六年的童年少年岁月,他的血液,他的灵魂,融进了母校、窗友的血液和灵魂,注定了终生魂牵梦绕,情不可分。竹篙塘培育了他的人格和灵魂,也培育了他的数学天赋。报考重庆兵工大学时,两万考生仅录取20人的考试中,他以数学满分而夺冠。
就是这位杨教授,在离开母校50年之后,编出了油印本的《母校情思》第一辑,一发而不可收,掀起了老学友们心中的回忆涟漪,大家轮流编辑了《母校情思》共十多辑,回忆文章上千篇,达数百万字。
这些年来,各地抗战时期各类学校的回忆书籍编辑出版了不少。像国立十一中这样,坚持近20年,年年有活动,年年有《母校情思》的出版,规模如此之大,影响如此之深,实属绝无仅有,确实堪称教育史上的一大奇迹。这奇迹创造者、带头人和积极参与者,就是这位杨高石教授。
不仅如此。为了使母校精神代代相传,高石教授又发起建立“金龙励学奖金”、“易钟英数学奖”,奖励成绩杰出的师生……
竹篙塘的那次会见,虽然只有短短两天,我们促膝长谈了多次,他对母校、对师友、对这片养育过他的土地,那种缱绻深情,令人终生难忘。分别时,高石兄握着我们的手说:“一定要将这本书写出来。一定要为国立十一中树碑立传,这是垂功德于后世的好事啊。碑是树了,‘传’尚未立。这就只能拜托你了。如果有什么困难,一定找我,我会尽力而为。”
困难果真来了。书稿写出之后,经过长沙部分学长传阅,三次修改后定稿。时代文艺出版社审定,认为是一部难得的好书,有深刻的文化底蕴和现实意义,可以作为重点书目推出。
但是出版业完全市场化。全国数百家出版社,每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大约有1200部,平均每天有4部长篇小说面世。每部书要有一定的销售量是很困难的。出版社提出,书出版后,由作者包销3000册,开机前首先由作者垫付三万元。,我们打电话告知高石兄,他说:“目前出版是这个情况,文字垃圾不少,好书出版困难。你答应他们的条件,只要书能尽快出版,困难再大大家承担。”
高石兄立即与竹市中学领导商量。竹市中学校长、书记和曾德刚主任,都一致表示支持:这部书我们是要用来作传统教育教材的,先垫付二万元不成问题,书出版后,以书抵款。省教委陈白玉、刘先捍都积极参与筹划。岳阳市一中游庆福校长和陈学文主任也表示,资助出版费一万元。
在高石兄操持下,两所学校的资助款很快到了出版社账上。《烽火弦歌》这个众人催生的婴儿,终于2006年10月面世。
深蓝色封面上,由著名书法家王超尘先生题写的四个白色大字,特别耀眼;衬底的老照片隐隐显现当年师生的群像。仿佛穿过幽长幽长的历史隧道,一群群青春学子重现我们眼前,青春的歌声在飞扬……
我们用快件将书寄到昆明。高石兄见书,欣慰不已。老伴孙琦原为记者,抢先一口气将书读完,高石兄也是一口气读完。他立即忙碌起来:向亲友发出几十封信,宣传推介这本书。他又详细列出40多个学友名单、地址、电话,让我们向各地寄书,书款由他垫付。让我们从物流公司运去几十本书。书到昆明,高石兄又骑上单车将书取去,然后一一分发。
这样,在兴奋和欣慰中,忙碌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电话往来频繁,谈情况,谈心得。有时晚上十点了,还听到他惬意而疲惫的声音,令我们十分感动。为这本书的发行和推介,高石兄、柴国士兄、杨承泽兄以及众多的学长所付出的辛劳,再一次诠释了国立十一中“忠义、切实、勤劳”的校训精神。
书出版后,即引起社会的普遍关注。作家何立伟指出,“这本书显示出了国家精神的价值,显示了一个民族‘不忘过去’的必要性。”他写道:“这本书记叙了一种与爱国和民族凝聚力有关的情操。字里行间浸透的感情既是个人的,也是民族的。它不是追思,而是发掘,发掘这个民族在当下社会已变得极为稀缺的精、气、神,发掘我们的民族魂。”
《烽火弦歌》在老学友们中的反响,当然更为强烈。有的学友全家争相抢先阅读,来信来电畅谈感想。有的在电话中泣不成声,一定要与作者见上一面。李明灏将军的女儿李吟波女士写来了长信。年迈的易贤儒学长将几十斤重的书带去台湾,临行时叹道:“可惜我带不动,不然还可多带一些。”杨校长的儿媳,以前没有到过竹篙塘,看了《烽火弦歌》以后,兄弟妯娌结伴而来,并捐赠巨款作为励学奖金。
《烽火弦歌》出版前后,许多学长如南京陈鸿鸾、沈阳易光金、天津李惠湘、洛阳姚壮媚、成都陈运炎、重庆赵振烈、武汉郭汉杰、陈集育、怀化刘握钧等等,都来信来电。我这篇短文限于篇幅,不可能过多引用学长们的信函,建议《母校情思》选发几封,以便大家传阅。
《烽火弦歌》传到港台后,有香港、台湾的出版社有出繁体字版的意向。也有人接洽想改编成30集电视剧,因需巨款,未能落实。
《烽火弦歌》的出版虽令人兴奋,我们却也感到遗憾。接触国立十一中的资料时间太迟。若是《烽火弦歌》早几年出版,学长们还年轻几岁,书中描写的主要人物如李绍基、王一中、杨以宁等人,都能看到这本书。书中费了大笔墨描写了他们,他们却已阖然辞世,令人惆怅。
高石老兄原在电话中相约,母校70周年校庆时,我们再去竹篙塘相见,再去同登金龙山。谁知老天无情,恶疾缠上了这个赤子。病危时,电话中,他一下就听出了我的声音,大声说:“渔村渔村!很遗憾,我不能再去竹篙塘了……”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枉然。哲人早就告诉过人们:死亡毁灭不了不朽者。英国诗人济慈临终言:我感到我的上面长满野菊花。杨高石教授身上体现的国立十一中精神,《烽火弦歌》中描写的那么多的人和事,注定会成为我们民族的财富,在竹篙塘儿女的心中,在全国人民的心中,代代相传……
2009年3月1日长沙蒲园
长篇纪实小说《烽火弦歌》2006年时代
文艺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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