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都记得十多岁时读巴金《憩园》的情景。虽然一再地对自己说:“这是小说,不是真的。”但眼泪止也止不住,为了不至于大哭出声,只好分两次把这本薄薄的书读完。
我们这一代人是读着巴金的小说成长的。有初中以上文化程度的人,可能没读过茅盾,没读过郭沫若,没读过老舍,但一定读过巴金,知道觉新和梅、觉慧和鸣凤,为他们的命运洒过青春浪漫之泪。但巴金并不只是以他的作品打动人心。在中国现当代作家中,像他这样既以作品也以他的人格力量影响深远者,屈指可数。中国传统知识分子讲究个人的道德操守,强调立言者先正其身,如韩愈所言:“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所谓仁义君子者,即在任何情况下,都有所守,守住自己的人生理想和道德追求,不为金钱权势和各种欲望所动。巴金就是这样的一位知识分子。
巴金一生的所守,似乎可以用三坚持概括。
大家都知道巴金这个笔名因无政府主义者巴枯宁和克鲁泡特金而来。许多巴金传记写到这一点时都强调“他年轻时崇尚无政府主义”云云,为的是说明:他后来放弃无政府主义了,他后来改信共产主义,是位无产阶级作家了。
我倒觉得,其实巴金一辈子都坚持自己年轻时的理想,他在晚年接受访问和写文章时都曾说过:我还是个无政府主义者。他信奉的是无政府主义信念中反对强权、坚持民主自由的部分。他一辈子憎恶暴力,同情弱小,不论在哪个政权下,他永远站在弱势群体一边,做他们的代言人。所以在“文革”之后,当人人都变成了受迫害者,忙着控诉“四人帮”罪行,巴金第一个发出了沉痛检讨自己灵魂之病的声音,提醒我们:当初那些跟着“四人帮”摇旗呐喊、向被打翻在地者踏上一只脚的人都哪里去了?四人帮之所以得逞,难道不是因为他们扼杀了人性中善的一面,引出了人性中恶的一面吗?发生了这种整个国家一起发疯的事,难道不应该大家一起来反思?我们心灵中最美好的一部分:相济相助、互敬互爱的本性为什么变成了反面?真善美到哪里去了?应当如何把它唤回?而这,正是巴枯宁代表作《互助论》的中心思想,它贯穿了巴金晚年的力作《随想录》。
巴金的第二坚持是文学。他一辈子坚持对文学的热爱与追求。可以说他一辈子除了文学没干过其他事。从年轻时发表第一篇作品、钟情于文学之后,八十年如一日,他坚持写作。贫困、战乱、名利、暴力,都没有使他放弃文学。1949年以后,他开始把精力放在文学翻译和文学编辑上。他所主编的大型文学期刊《收获》,半个世纪以来,是中国内地首屈一指的权威性期刊,它在中国大陆文坛的地位,大约相当于美国《纽约客》,毫不夸张地说,中国当代的一流作家,大部分是从《收获》起步的。《收获》发现、培养和扶持了一代又一代文学新人。
巴金的第三坚持是他对妻子萧珊的爱。萧珊与他生死相依、风雨同舟几十年,终于在“文革”的腥风血雨中倒了下来。可是巴金以其文学家的才华让她的生命在他的文字中得以延续,得以永生。他的《忆萧珊》是我至今所读到的最为动人的回忆文字,那种宁静肃穆的深情和悲哀,使我感受到希腊悲剧式的庄严与崇高。
巴金本人的生命,当然也将在他的作品和人品所表现出的人格魅力中,得以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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