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好像是青年的专用词语,而老人总是温和慈祥的。其实这是个错觉。原因是青年精力旺盛,他们控制了媒体话语权,于是一打开电视报纸互联网就见到他们嚣张的呼喝铺天盖地。九斤老太们就算怒火高万丈,毕竟大都退出了历史舞台。站在自家阳台上,你就算顿着拐杖放声喝骂,听众也只有住宅小区中数名退休老人而已。况且,大多祖父祖母级人物还是希望给后辈留下温良恭俭让好榜样的,就算有火,也极力憋在心里。
所以美国作家库尔特·冯尼格特绝对是个异数。
冯尼格特今年(2006)八十四岁了。1969年,四十七岁的他,以小说《五号屠宰场》一鸣惊人,成为黑色幽默小说的先锋作家(尽管他自己一直不喜欢人家将他这样归类)。之后,1997年,他出版了一本没什么反响的小说,宣布“封笔”。他说他已经厌倦了写作这档子事,要退出江湖了。因此2005年,当他又推出一部新作《没有国家的人》,便引起一阵不大不小的动静。
我们从这本书里至少得到三个有关这位大作家的信息。第一,他其实一直都没封笔,虽然不写小说,却一直在一家名叫《当代》(In These Times)的杂志上发表时评和杂感,这部新书便是这些文章的结集;第二,他宝刀未老,批判的热情、奇特的角度和犀利的幽默感犹存;第三,比之当年,他的愤怒有增无减。
显然,岁月并不会磨平个性的棱角。读着冯尼格特这本书,我不由得想起鲁迅即将谢世时的一句话:“让他们怨恨去,我一个都不宽恕。”老作家冯尼格特的话幽默一点,可是更加激烈,更加出格,往往令人目瞪口呆。比如当一名读者写信问他“如果你觉得有个人会拿把枪对准你该怎么办”时,他是这样回答的:
“求求你,看在我们所有人的分儿上,找一支猎枪,最好是12标准口径双管的,冲着自己住处附近的人脑袋扫射,警察当然要除外,他们可是带枪的。”
假如你认为这是黑色幽默,那再看看下面这一段。当一名读者来信指责布什是一名“把我们所有人都引上悬崖的大傻瓜”时,冯尼格特说:
“我告诉他,如果他不能肯定我们究竟是不是地狱里的魔鬼,他应该读一读马克·吐温的《神秘来客》,这本书写于1898年,在第一次世界大战(1914—1918)以前很久。在这个故事里,马克·吐温证实了自己可怕的信仰,当然也是我的:是撒旦而不是上帝创造了地球,创造了‘受诅咒的人类’。”
我们看到,这位老人的愤怒已不只是针对某人某事,而是全人类了。这种愤怒已经达到这样的程度,以至于有一天,他给他的编辑发了一份电邮,内容是橙色警报:“美国东部时间晚上八时,将有经济恐怖主义的袭击。”而当信以为真的朋友来电问他到底怎么回事时,他间接承认了这是一件疯狂行为,并反问道:
“难道你不觉得地球是宇宙的疯人院吗?”
又说:
“我想这个星球的免疫系统,正在极力用艾滋病毒、各种变异流感病毒和肺结核病毒等把我们驱除出去。我想这个星球应该驱逐我们。我们真的是一群可怕的动物!”
我是晚上十点钟靠在床头读冯尼格特这本书的,本来打算把它当作一本睡前读物。我大错特错了。不仅没睡着,一页页读下去,我的情绪愈来愈亢奋,结果我一口气把书读完,发现自己也愤怒起来,要吃安眠药才能入睡。
虽然我一向主张友爱、宽容、与人为善,但我也不得不认同冯尼格特的观点之一:生活在这个发了疯的星球上,每个人都有其愤怒的理由。问题是,我们还能恢复理智吗?让大家镇静下来的那剂药何在?
如果你有这个愿望,千万别读《没有国家的人》,它不是镇静剂而是狂躁剂。有人会拿鲁迅《呐喊》中说过的话质疑我:不是得有人把在铁屋子里昏睡的人们喊醒吗?不错。冯尼格特的《五号屠宰场》就是这样一本书。在那本书里他告诉我们:以暴易暴有多么可怕,照此下去,同归于尽的命运在等待着人类。在那之前和之后,有很多本书也是这样朝我们呐喊的,为的是让我们清醒过来看看身边正在威胁我们生存的危机。可是包括冯尼格特《没有国家的人》中频频引用过的马克·吐温、萧伯纳、伯克纳,他们著作的要点,都在寻找冲出黑屋的办法,而不是让大家在昏乱气愤中更加绝望和惊恐,甚至互相憎恨乃至打斗。
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我认为《没有国家的人》比起《五号屠宰场》是倒退了。《五号屠宰场》使我发出含泪的笑,《没有国家的人》使我既没了笑也没了泪。我们可以对愤怒青年的意气之词一笑了之,但对一位身为大师级人物所发出的如上呐喊,却是除了惶惑还有惶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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