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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史诗的心境

时间:2023-01-1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第一次读《愤怒的葡萄》是在八十年代末。我是不久前第三次读《愤怒的葡萄》才有以上感想的。《愤怒的葡萄》则不然,它的招数不可凭聪明以速成方式学到。的确,《愤怒的葡萄》的节奏正如载着约德一家西行的那辆老爷车。不同之处在于,《玫瑰的名字》之慢,是为了形成控制悬念的巨大张力;而《愤怒的葡萄》之慢,是它内容的一部分。

美国小说中有两本经典之作我读得很艰难,一本是梅尔维尔(Melville)的《白鲸》(Moby Dick),一本就是斯坦贝克(John Steinbeck)的《愤怒的葡萄》(The Grapes of Wrath)。

我一直奉行一个读书原则,要么读不入流的八卦文章,要么读一流作品。而不同时代的许多大作家都赞赏的作品,一定是一流作品。上述两部小说都符合这条原则。就连读书苛刻的纳博科夫都一再推介它们。毛姆推介的“世界十大小说”中,美国小说只有一部,那就是《白鲸》。毛姆说它是一本“伟大的书”。我因此而终于把这本小说读完,跳着跃着。就是说略过那些描写捕鲸和航海专业的冗长章节。读完之后我觉得毛姆的赞词甚是聪明。他说:“正因为赫尔曼·梅尔创造了亚哈,所以《白鲸》是本伟大的、很伟大的书。”我想大概他对此书芜杂冗长的闲笔也有点吃不消吧?

《愤怒的葡萄》我读得更是艰难,读了三次才读完。

第一次读《愤怒的葡萄》是在八十年代末。那时我读到的各种美国文学史都盛赞这部小说,说它堪称伟大的史诗。小说早在五十年代即改编成电影,也成为电影史上的经典之作。可我拿起小说来刚读了几页便感疲劳。开篇第一章,整章都是有关俄克拉荷马的风物描写。虽然气势磅礴,却不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我颇不耐烦地翻到中间看看,哗!又是一整章加利福尼亚风物描写。再翻到后面看看,仍然是整页整页的宏大场景。——说白点吧:我前前后后看了三章,都没看到一个有名有姓的人物。难道这是一本文化地理指南吗?我叹口气把它放下了。

后来读完了全书我才知道,由于犯了读经典之作的大忌——投机取巧,所以遭到了报应。不幸我翻看的章节都是此书的和声部分。再伟大的交响乐,只听和声部分也难窥其妙。而斯坦培克这本书正是一部交响乐,采用的也是交响乐式的结构。移民约德一家人的故事与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美国西部大移民的史诗交替叙述,平行发展。即一章写时代背景故事,一章写约德一家故事。如果说前者是高音部,后者就是低音部。前者是以大提琴奏出的和声,低沉、深远、阔大,后者则像是主旋律,高亢、曲折、绚丽,两者同步进行,展开,变奏,共同阐释主题。

拉丁美洲小说家略萨的小说也多次采用这种叙述手法。他的长篇小说《绿房子》《胡利亚姨妈与作家》,都是单双章交替着写不同的故事,让两个故事互相说明。全世界文学评论界都为之叫好,称之为结构现实主义,认为是一种创新。其实,斯坦贝克早已在他前面走出了这一条路。

我是不久前第三次读《愤怒的葡萄》才有以上感想的。我第二次读这本书是在五年前,那时看了一部由斯坦贝克小说改编的电影《人鼠之间》,非常震惊。因而又去找了《愤怒的葡萄》来读。这次读了五六章才放下。我忘了读的是谁的译本了,文字好像非常拖沓。用那种文字来描述小约德从狱中回家的情节,节奏显得超慢。这部共有二十九章的小说,写的是约德一家从俄克拉荷马向加利福尼亚的移民之旅。从内容上来看,小约德回家不过是场序幕。但这序幕竟占了整整八章。小约德在路上碰到牧师凯绥,这两个人光是打招呼就用了大半章。他们东扯西拉,谈到狗、女人、圣灵、圣子……天哪!照这样子要扯到什么时候才能扯到正题上!可我有好多事正在忙着,且都非常迫切,必欲快见成效,哪有耐心看下去。

我第三次读这本书时,才对上述不耐烦之处有所领悟:不只是写史诗需要特别的心情,读史书也是需要特别心境的。从前我的心境太焦虑了,太浮躁了。只适合读通俗小说,充其量也只能读那些花拳绣腿功夫一望而知的作品。比如说罗伯·葛利叶,虽然闷得要命,但一看就知道玩的是新玩意,可以从中学那么两招。《愤怒的葡萄》则不然,它的招数不可凭聪明以速成方式学到。它的广阔境界、它的丰厚容量、它的史诗气概,来自作者非一日之功的长期修炼。要达到那种境界只有一法——也去潜心修炼。

这一次之所以拿起这本书一口气读完,是因为近年心境渐趋平和,没有那么浮躁了,没有那么急功近利了,这才可以沉住气读这样史诗般的巨著。

的确,《愤怒的葡萄》的节奏正如载着约德一家西行的那辆老爷车。据说直到今天,美国电影院里的观众在银幕上一看到这辆老爷车就情不自禁起立向它鼓掌致敬。它开得很慢,它快不了。而小说序幕部分那只被描述得特别详尽的乌龟,可以说是这辆老爷车的前奏和象征。作为和声部分的第三章,整整一章都在写这只乌龟。然后,在作为旋律部分的第四章,走在归家之路上的小约德发现了它。此龟也许并非彼龟,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它那不屈不挠挣扎求存的形象依然。在第六章,小约德将乌龟放生了。它立即“照最初那样,直往西南方爬。一只猫向它扑过去,碰着它那伸长的头,按着它那走动的脚。那只又老又硬的、怪有趣的脑袋缩了进去,粗大的尾巴也甩进了甲壳。猫等得不耐烦,走开了。乌龟便又直向西南方爬去”。

然而,牧师凯绥和小约德不像那只猫,他们沉住气看着它爬。小约德说:

“你猜它要到什么地方去?”

牧师回答:“我一辈子看见的乌龟多得很。它们老是往一个地方爬。它们似乎老要到那里去。”

适应这种乌龟节奏是阅读这部小说的关键。

意大利作家艾可的那本畅销小说《玫瑰的名字》,开头部分也是难读得很。必须耐心读过十章之后,才能一口气读下去。从节奏上来看,这两部书有相近之处,开头部分都慢得惊人。不同之处在于,《玫瑰的名字》之慢,是为了形成控制悬念的巨大张力;而《愤怒的葡萄》之慢,是它内容的一部分。如此深厚的内容只能以这样的节奏展开,不然就拖不动这么厚重的分量。所以不能简单地用“快慢”的“慢”来解释这节奏。当然更非“傲慢”之“慢”。我想,大概用《木兰花慢》之“慢”去理解,较为接近原意。那是从岁月里提炼出来的万种风情。人生种种况味,三两声叹息哪里消解得尽。那是以足迹在土地上刻画出的一条条深沟,须有博大的悲天悯人之心才能传达出的一种境界,要欣赏,得先把胸中急功近利的浮躁之气清一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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