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吻挂在嘴上,宗教印在脸上,
我们背负着各人的棺盖闲荡!
而你是风、是鸟、是天色、是没有出口的河。
是站起来的尸灰,是未埋葬的死。
——《深渊》
《深渊》是痖弦流传最广的一首诗,我认为,也是他最难解的一首诗。广为流传的,是这首诗中以下几行:“哈里路亚!我仍活着。/工作,散步,向坏人致敬,微笑和不朽。/为生存而生存,为看云而看云,/厚着脸皮占地球的一部分……”
这几行诗句自然是全诗精华,然而,作为一位对词语与意象编织艺术深感兴趣的诗歌读者,我对烘托出这些诗句的整首诗之过程之形式充满好奇。关于这首诗,痖弦曾说:“我当时非常年轻,对于造句充满了野心,也有比较炫才这种毛病。”又说:“从艺术完整性来讲,这首诗比不上商禽的一些战争诗。他的诗,意象比较统一和完整。《深渊》还是零散些,不过这首诗也有个好处,它的气很盛,情感非常充沛,激情非常一致。至于说意象的东西本身,分寸不错,可是中间有机的联系不够。”
剔除其中自谦的成分,这段话的确给我们指点出了欣赏这首诗的路径。其中给我启示最大的是“零散的意象”和“有机的联系”这两点。
零散的意象正是这首诗给人色彩迷离印象的要点之一,这是一场意象的盛宴。可是当迷离的色彩稍散,我们便会看到,那些飞腾跳跃的意象,也给全诗包上了一圈光怪陆离的迷雾,使得我们在那场盛宴之外驻足,徘徊,不得其门而入。而“有机的联系”正是一种点拨,勾起了我对诗歌语言独特性之思考。
在这方面,我认同俄国形式主义批评家的观点,他们一向强调语言应当有两种,一种是日常的,散文的语言;一种是非日常的,诗的语言。后一种语言才是文学批评家们应当关注的艺术语言。当激情达到某种强度时,日常语言已经不足以充分表达之,只能借助于非日常的、高度浓缩的语言了,这就是诗的语言。
在诗的语言中,感性比理性重要得多,想象比知识重要得多。因为它们大多时候是天才激情的井喷,表面上似无规律可言,然而它们绝不是冒牌艺术家的胡言乱语,亦非伪现代诗人的信口开河,而是恰如东坡所云:“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诗人要凭借天才把握这“行”与“止”的尺度。一个具有艺术鉴赏力的读者,则凭其对美的直觉欣赏它;而作为一名解读者,我想分析的是这“当行”和“不可不止”的内在规律,亦即痖弦所说的“分寸感”。换句话说,“零散的意象”是依照某种规律有机地联系起来的。这规律何在?我且从陈述与告白这一角度探索。
在我看来,所有的诗都是心灵的倾诉,因此所有的诗都包含诉说者与倾听者这两个要素。有些诗中,倾听者似乎是所有的读者。其实细加分析,大多数的诗都有其特定的倾听者,有的诗是“我”向“你”诉说。这是二人之间的潜对话。有的诗明白指出那个倾听者之身份,比如金斯基的《嚎叫》,副题中点明:给卡尔·所罗门。全诗自始至终是诗人与其倾诉对象卡尔·所罗门之间的一场潜对话。又如辛笛的诗《再见蓝马店》,诉说者与倾听者非常明显,全诗四节,一、三节是被送者“我”的诉说,二、四节则是倾听者兼对话者蓝马店主人的对答。大多数诗的倾听者的声音是潜在的,需要我们去揣摩。从诗行中我们只能听到诉说者的声音,倾听者的声音往往只能从诉说者的回声中体现,且倾听者的身份在不断变换。如艾略特的《四个四重奏》,四章分别有四个潜在听者。倾听者的人数也不同,有时是“我”向“你们”诉说,这时听者兼对话者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这群人也可能处于变动中。时而是这一群人,时而是那一群人。
《深渊》的复杂性在于诉说者与倾听者均处于不断变化中。诉说者的身份在不断改变,一会儿是“我”(在三月我听到樱桃的吆喝),一会儿是“我们”(没有人把我们拔出地球以外去。闭上双眼去看生活),变化最频繁的是听者,从一开头的“孩子们常在你的发茨间迷失”,到尾段的“这是深渊,在枕褥之间,挽联般苍白……”之间的诗行中,倾听者的身份不断在既定的“你”和变化的“你们”之间转换。
不过,不管是我对你诉说,还是我们对你们诉说,诉说的类型不外乎两种:客观陈述和主观告白。它们常常是交替出现的,例如,第一节是客观陈述:
孩子们常在你的发茨间迷失
春天最初的激流,藏在你荒芜的瞳孔背后
一部分的岁月呼喊着。肉体展开黑夜的节庆。
在有毒的月光中,在血的三角洲,
所有的灵魂蛇立起来,扑向一个垂在十字架上的
憔悴的额头。
第二节是主观告白:
这是荒诞的;在西班牙
人们连一枚下等的婚饼也不投给他!
而我们为一切服丧。花费一个早晨去摸他的衣角。
后来他的名字便写在风上,写在旗上。
后来他便抛给我们
他吃剩下来的生活。
第三节则是客观陈述与主观告白的交替:
去看,去假装发愁,去闻时间的腐味
我们再也懒于知道,我们是谁。
工作,散步,向坏人致敬,微笑和不朽。
他们是握紧格言的人!
这是日子的颜面;所有的疮口呻吟,裙子下面藏满病菌。
都会,天秤,纸的月亮,电杆木的言语,
(今天的告示贴在昨天的告示上)
冷血的太阳不时发着颤
在两个夜夹着的
苍白的深渊之间。
前五行是陈述,后五行是告白。这之后,陈述与告白的变化更加频繁,有时一段一变,有时几句间一变,有时甚至一句间便发生一变,例如在下面的诗句中:“当早晨我挽着满篮子的罪恶沿街叫卖,/太阳刺麦芒在我眼中。”前半句是告白,后半句是陈述。而随着这变化的不断加速,情感的力度也不断加强,以本文开头提到的那四句经典诗句为例,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它们被提炼的过程。第三节的“去看,去假装发愁,去闻时间的腐味/我们再也懒于知道,我们是谁。/工作,散步,向人致敬,微笑和不朽。”经过第五节以下这几行诗句的回旋:“而我们为去年的灯蛾立碑。我们活着。/我们用铁丝网煮熟麦子。我们活着。/穿过广告牌悲哀的韵律,穿过水门汀肮脏的阴影,/穿过从肋骨的牢狱中释放的灵魂。/哈里路亚!我们活着。走路、咳嗽、辩论,/厚着脸皮占地球的一部分。/没有什么现在正在死去,/今天的云抄袭昨天的云。”
以及第八节以下诗句的再度回旋:“哈里路亚!我仍活着。双肩抬着头,/抬着存在与不存在,/抬着一副穿裤子的脸。”
终于加速、强化、浓缩成了第十三节也是最后一节的经典诗行:“哈里路亚!我仍活着。/工作,散步,向坏人致敬,微笑和不朽。/为生存而生存,为看云而看云,/厚着脸皮占地球的一部分……”
在这里,陈述与告白已浑然一体,客观与主观、现实与虚幻、经验与想象、明喻与暗喻、抒情与哲理探索已水乳交融。畅所欲言的情感到这里奔放到了极致,以至于声嘶力竭,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是:
在刚果河边一辆雪橇停在那里;
没有人知道它为何滑得那样远,
没人知道的一辆雪橇停在那里。
“天凉好个秋”有什么意义吗?省略号之后有什么意义吗?此时无声胜有声。镜头骤然跳到一个梦幻般朦胧迷幻的画面,由近到远,由实到空,由激昂慷慨的告白到冰冷彻骨的陈述,在万籁无声的静止中,一种大悲情、大感叹、大彻大悟在天地宇宙间弥漫,而全诗无数个飞扬零散的意象,亦便在此景此情中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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