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落叶

青勃年长我十岁。1950年初我与他开始在河南省文联这个单位共事，至1991年末青勃因病于七十岁去世时，我们共事了四十余年。四十余年中，都碰见过风雨，都遭遇过坎坷，两次被放逐去农村改造，改造回来就又重新相聚，相聚时常比邻而居。青勃待人诚恳，青勃夫人珊民是位善良的大姐，是好邻居，与这对夫妻比邻而居，是好福气。

不论在年岁上还是在文学上，青勃都是我的兄长。初识他时，我只是个懵懂的少年，青勃已出版过《号角在哭泣》《巨人的脚下》两本诗集，诗集中许多诗受到朱自清、艾青、臧克家等文坛前辈由衷的赞赏，在海内外广为传诵。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我曾在编辑部工作过，青勃是我们的领导，感受过他严谨认真、一丝不苟的工作作风。兄长也好，领导也好，不妨碍我们成为朋友，彼此直呼其名，异常亲切，有时就取其名字的第一个字，叫他“小青”，他也愉快地答应。诗人青勃一生都保持着这种童心。他工资比我们略高，烟比我们吸得好些，茶比我们喝得好些，也喝有品牌的酒，但并不贪杯，每逢有小聚会，他总是抢着付账，他常有诗作发表，自以为稿费也比我们多呢。

印象中，青勃在生活中随遇而安，无所索求，没听说过他在级别、职务、职称、工资、待遇、住房条件这些事情上麻烦过什么人，他的心思全都用在他的诗的创作中。在生命的最后在病榻上，青勃有《草叶的话》：草叶说/我什么也不乞求/我不要可以驰马的场地/我只要一撮泥土/我不要无边的宇宙/我只要一缕太阳的光束/我不要珠宝/我只要一滴早晨的露。这首小诗，的确可以作为他生活态度一个侧面的写照。

苏金伞年长青勃十五岁，青勃年轻时就与金伞相识，两位诗人结下终生的深厚友谊。青勃去世时，金伞已八十五岁高龄，有《哭青勃》，其中有这样的诗句：青勃一死/我的身体失去了平衡/近两天跌了一跤/额角都碰破了/青勃像一条老蚕/通身透明，抽出的尽是诗丝/洁白强韧，抽出来沾手的丝。

知青勃人者知青勃诗者，金伞也。

读《青勃诗选》，愈读愈感到那洁白强韧，愈读愈觉得那抽出来的丝之沾手。的确是的，这通身透明一条老蚕样的诗人，从他那诗心中吐出的诗丝，不可能不是这样，只能是这样。

青勃祖籍河北隆平，后迁居天津，为一邮电工人的儿子。1936年，他十五岁在正定中学读书时，就在学校的刊物《惊蛰》上发表了处女诗作《走出空空的屋子》。这年寒假他回家乡隆平度假，组织宣传抗日的大众救国团，遭县警察局追捕。翌年“七七”事变后战火燃到了青勃的家乡，这位少年爱国者搭上去武汉的难民车，开始了他的流浪生涯，住难民营，当报童，做校对，流浪途中有悼念抗日阵亡青年的诗作《永生的喇叭》在《时调》发表。后又去战时工作团学生队做抗日宣传工作。不久，脱离国民党部队，去洛阳《阵中日报》做副刊编辑，时在1943年，青勃二十二岁。当年冬天有《冬天的树》问世，诗中写道：春天不来/冬天的树/死也不悬挂/红花绿叶/欢迎的旗子。

青勃目睹和经历了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初河南的大灾荒，饿死三百万人的这场大灾荒，塑造着诗人悲悯的诗魂，激发着诗人愤怒的诗情。他写下许多诗篇描述这场灾难的深重，揭露国民党反动当局假救灾的丑恶，是年轻诗人青勃创作的井喷期。六十余年过去，他的这些诗篇，如今读来仍令人或潸然泪下或拍案而起，是极富感染力的。读青勃的这些诗，使我想起年长青勃十岁的报告文学作家李蕤，他当时写作的长篇纪实文学《豫灾剪影——无尽的死亡线》。青勃的诗与李蕤的纪实文学可以放在一起读，异曲同工。那场灾难早已消逝在历史的烟云中，那场灾难，如今的人们是不该淡忘的。

1946年，对于二十五岁的青勃来说，是他生命中的一个重要年份，这年他在郑州《春秋时报》任副总编辑时，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地下组织，成为光明的中国与黑暗的中国决战中站在光明一边向黑暗搏斗的有组织有觉悟的战士，他的武器就是他的诗歌，他的诗歌证明着他的忠诚和英勇。这位少年爱国者，走过十年漫长的路，成长为一位自觉的革命诗人。

在痛苦的期待中/三遍鸡叫/宣布了黑夜的溃灭/打开门/浓浓的灰蒙蒙的雾/回漫在中国的早晨。（《中国的早晨》）这是青勃眼中1946年的景象。

好凶的风！/但是，风/你用劲地吹吧/灯，不止三盏/不止三万盏/你看/那里的灯/又亮了/像满天繁星/一亮就是一大片/等不到所有的灯/被你完全吹灭/（怕你也没有这本领）/黎明便会到来（《预言——悼李公朴闻一多陶行知三先生》）。这是1946年青勃发出的预言。

千万双手/叩响着门环/叫声汇成大海的浪涛/向紧闭的门冲击/历史要打这里通过/闪开路吧/门能挡住什么呢/而且，你看那墙/就要倒坍/人民越来越多/紧闭的门外/人民的愤怒/一秒钟比一秒钟高扬/人民的力量/一秒钟比一秒钟壮大/等他们/在门外爆炸/一片宫殿便会变成旷场（《叩》）。这是1946年诗人的呐喊。

还有：

不要安眠药片/不要酒/要死/死在敌人的枪弹下/把胸膛给兄弟们作桥板（《死的道路》）。

拥抱那脚踏人民的/摔不倒他/就连自己一起/滚到山谷里（《拥抱》）。

太阳的舌头/要能创造一个新的奇迹/愉快的秧歌的声浪/流响在碧绿的海洋上/农人从财主的脚下站立起来/田野出现了收割机/科学和田野谈起来恋爱（《八月的田野》）。这是诗人1946年时的梦想。

1947年冬天，诗人听到《耳语》：没有鸟雀的秃树/没有花果的园林/没有歌唱的小河/没有绿色的土地/没有阳光的城市/没有声音的乡村……/耳语着——/春天就要来。

当时即产生重要影响，至今读来还为之震撼的，是《苦难的中国，有明天》：冻结的日子/有火/月黑夜/有灯/沙原上/有骆驼/土地下面/有种子/堤岸里头/有激流/鞭子底下/有咆哮/被欺侮的/有仇恨/穷苦的人/有骨头/哭泣的天空/有响雷/打抖的冬天/有春梦/血汗灌溉的地方/有不凋的花/苦难的中国/有明天。

1946年诗人节，青勃著《子弹·射击不倒歌》。诗中写道：没有普希金宫/没有马雅科夫斯基广场/我们只有屈原的汨罗江/和闻一多的昆明的国度//不/艾青站在绿了的山坡上/歌唱劳动英雄/田间在人民的城市/把大鼓擂响/写《画梦录》的何其芳/也在唱《夜歌》啦//江水被诗人奔腾的热血/鼓起群浪/子弹/射击不倒歌。

鼓起群浪的诗人奔腾的热血，有青勃的血；子弹射击不倒的歌，有青勃的歌。

诗人期盼的、向往的、预言的，为之奋斗为之呐喊的明天——春天终于到来，人民解放战争全面胜利，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两个中国的决战以光明的中国胜利而告终。这是人民的春天，当然也是诗人青勃的。诗人与人民一起雀跃一起欢呼一起歌唱。青勃心中充满歌颂的激情，歌唱新中国歌唱新生活，他把这些歌唱新生活的诗作结集于1957年出版，名曰《乐园集》。人民的乐园，当然也是诗人青勃自己的乐园。也是1957年，诗人被驱逐出了乐园，他自己的乐园。他被戴上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帽子，成了人民的敌人。诗人的第一反应定是茫然不知所以。历史真会开玩笑。那场扩大化的反右派斗争已为人们熟知，不再赘述。

复出之后，青勃不顾已届花甲之年，或与人结伴或独行，跑了许多地方，去阅览祖国的多娇江山，留下许多山水诗。借景抒情，这些山水诗都寄寓着诗人对祖国的爱恋。晚年，是青勃诗创作的又一个高潮。

张宇有《“同居”泰山的作家们》一文，追记了青勃与几位小说家结伴登泰山的情景。我推算那时间大约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某年的初春或是深秋，青勃当在六十五岁左右，当然是他们一行中的年长者，分别比同行的几位小说家徐慎、乔典运、叶文玲、张宇年长十岁二十岁三十岁不等。那天他们坐吉普上了中天门，坐缆车上了南天门，从南天门上玉皇顶就要靠步行了，当晚若赶不到玉皇顶就看不成次日的日出。有两派意见，两派小说家都看着这位诗人这位长者，青勃说：“看我干啥？你们都住下来，我一个人也要上山。”上到玉皇顶，天色已晚，人满为患，找不到地方住，赞成派着急反对派埋怨，青勃说：“找到地方就住，找不到地方就不住，咱们是来看日出的，又不是找地方住。”终于有小说家想出绝招，去向驻军求援。青勃对此并不关心，却说：“这泰山夜景也很迷人。”年长的青勃不在意玉皇顶上那初春的或是深秋的有寒意的夜风。这就将诗人的浪漫与小说家的现实区别开来。我前面说过，在生活上青勃随遇而安无所索求，那是指物质层面的庸常生活，当涉及精神涉及诗意，青勃则表现出截然相反的姿态。青勃就是这样拥抱自然拥抱社会拥抱世界，这才滋养着冶炼着成就着青勃的诗。此行，有《泰山日出歌》。

“我的永远的声音是俄罗斯人民的回声。”青勃将普希金此话作为自己的信条。普希金在《先知》中还有句话“用语言去把人们的心灵点亮”。青勃正是如此做的。别林斯基在《智慧的痛苦》中说：“诗是直观形式中的真理，它的创造物是肉身化了的观念，看得见的，可以通过直观来体会的观念。”读青勃的诗，这种体会扑面而来，都是：洁白强韧，抽出来沾手的丝。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白居易老人家此言甚是。

朱自清赞赏青勃的《叩》：“走到人民的队伍里，用诗作工具和武器去参加那集体的生活的斗争。”臧克家说：“青勃的诗风，恰像他的这个名字——青勃。”艾青认为，青勃是抗战时期进步最快的青年诗人之一。司马长风在《中国新文学史》（香港昭明出版社1978年12月版）中评价青勃：“名不如田间，诗胜过田间。”青勃对此作出回应：“司马长风把我和田间并列，并加以比较，使我受宠若惊。田间是著名的诗人，比我写得早，写得好，在中国诗坛功绩卓著，贡献很大，他是我尊敬的老师，在诗歌战线，我不过是普通一兵，而田间同志则是将军。……司马长风先生说我名不如田间，诗胜过田间，前一句话是客观事实；而后一句话则不免有些溢美之词了。”司马长风的评价和青勃的回应都且暂存。

青勃一生出版十数种诗集，生前总想出版一部反映自己创作历程的诗选，未能如愿。我面对的就是青勃生前自己编就的《青勃诗选》，如今终能面世，当能慰藉青勃在天之诗魂了。

青勃自选的诗选里，有两首诗未及收入，都是在病榻上所写，一首为前面所引《草叶的话》，另一首为之后的《落叶》。珊民大姐作为青勃遗诗将其收入。

青勃在病床上，用左手写下他诗的生命的最后一个乐章，画了令世人叹惋的他生命的诗的惊叹号。且看《落叶》：

果子都摘尽了/葱绿变成金黄/我是秋天的信息//静悄悄地/静悄悄地/轻轻飘坠//明天吗/未来/我有三种命运//或者/被少男少女捡起/珍藏于书页/变成脉络裸露的标本//或者/被勤劳的小姑娘扫进筐篮/填进灶火或田头的火堆/化为灰烬//没有悲伤/不用惋惜/在寒风中旋舞歌唱/在雪花中嬉戏/最后被暴风雪覆盖/变成春泥。

美丽的落叶。

青勃的绝唱。

2005年2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