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水滴的情结

在纪念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周年的日子里，九十岁高龄的老父亲，看见报上的纪念文章，又讲起他在烽火连天的岁月里所经历的往事。听着他那苍老的声音，我的眼前又浮现出父母亲年轻时的身影……

当年，国难当头，偌大的家园，安不下一张书桌。父亲中断高中学业，离开父母和刚刚订了婚的未婚妻，跟随伯父来到抗战大后方昆明。伯父为了抵制日货的侵入和维护民族产业不落入日寇之手，毅然把在上海的塑胶厂转移到大后方继续生产，把运销产品的重任交给了父亲。

于是，父亲冒着生命危险，一次次经滇越铁路或滇缅公路，辗转香港，来回奔波几个大都市运送产品。一次，云南境内公路中断，只得向当地人租了马匹，跨越一条瘴雨蛮烟弥漫的宽宽深深的溪坑。不料，奔马失足，摔倒在溪坑中，当地人把他救起，却又染上了“瘴气”，生了疟疾，险些丧命。

但这些艰难都没有动摇父亲的心志，唯一遗憾的是，作为一名喜欢写作的热血青年，真渴望有一支墨水不容易干竭的大钢笔，可以把旅途上的见闻和大好河山遭蹂躏的惨景记录下来。

伯父知道了他的心愿，可当时大后方物资奇缺，就带他到陈纳德将军率领的美国空军“飞虎队”中去。伯父和这些来中国参战的美军飞行员关系很好，也常有往来，互赠物品。

父亲看中了一个大个子飞行员手中的一支特大号派克金笔，通过连猜带比画的简单的英语会话，大个子飞行员把笔卖给了父亲。

这支罕见的特大号的有庄重的红咖啡带连圈花纹的派克金笔，一次可灌墨水四十几滴。父亲如获珍宝，一直携带在身上，写下许多揭露日寇罪行的文字。有几篇“旅途见闻”的文章曾刊登在《申报》上。“伸张正义，国人奋起，反对侵略，抗击日寇”，父亲为自己的文字能为抗战出一点力，感到扬眉吐气。第二年，送笔给他的大个子飞行员遭日寇偷袭致残回国，父亲又用这支笔写了声讨和追忆文章，登在昆明的报纸上。八年离乱又是八年奋进，当抗战胜利，父亲拿着一大沓无法传递的“抵万金”的家书，才和亲人团聚，和母亲完婚。

小时候，我们听惯了母亲在唱的抗战歌曲。家中有一台旧风琴，她常自弹自唱，有低回婉约的很好听的女中音。“黄水奔腾向东流，黄河水流长……”“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好多歌曲，母亲一直教我们唱，并讲解歌曲的时代背景和意义。可我们无论怎么努力咬字吐音，就是唱不出母亲带有磁性的凄情，又有浩气昂扬的那股韵味和气度。

如今，母亲已成故人，在天国安息。在今天举国纪念抗战胜利的日子里，她已不能娓娓道尽“一滴一滴小水滴”般的情节。我读小学时，天真地要母亲到学校去讲她的那些故事。她温婉地推却说，在大革命的浪潮中，她所做的，只不过是波涛和江河中的小水滴般的微不足道的事，不值一提。可是，在家里儿女面前，她还是要睹物思故，情不自禁地把她的“小水滴”抖出来。

我所见到过的那套最不起眼的月白土布墨麻纱料质的白衣黑百褶裙，纤细腰身盈盈一握，虽无再给人穿的价值，可母亲却中意那套衣服，以前常常“晾霉”，舍不得扔掉。

那是她在上海读女中时穿的学生服，为了抵制日货，她坚决不穿闪亮光鲜的日本绫绸，特地自己缝了套地道的家乡布衣裙。在那次上海学生举行抗日示威游行中，她大胆地报名参加，穿上这套刚缝好的新衣裙。先生要她领头呼喊口号，她怕难为情，喊了三次，才大声喊出来，她一直走在队伍前面。游行回来，嗓子又痛又哑，百褶裙也不小心勾破了，可心里真高兴。

“九一八”事变后，她回家来照顾有病的曾外祖母，并在镇上时敏小学担任临时小先生。当时，学校地下党组织了一些师生和当地民众，发动了较大规模的“抵制日货，打倒奸商”的运动。母亲积极参与，刻印传单和宣传资料，并和学校的地下党员一起，带领众人涌进当时伪镇长开的最大的绸布店“可大昌”，拿出店内日本绸布，当众焚烧，大长了国人志气，使其他一些布店也不敢再贩卖日本货。那一天，她也是穿着这套土布做的白衣黑裙。呵！原来这一套已然泛黄的旧衣裙，曾有过鲜亮炫目的青葱色彩。

母亲和父亲常常说，他们有好几次与参加革命工作和加入地下党组织的机会擦身而过，考虑到要照顾父母，舍不得离家出走。我们因着小小年纪的虚荣心而为之扼腕叹息，如果有个能在台上戴红花作报告的革命父亲，那该多光荣神气！

父亲是个默默无闻的，只不过有过好几张“先进工作者”奖状的老工人。母亲的“官衔”是居委会小组长，做了二十年，顺眉婉目的一个家庭妇女。父母亲常说，他们在年轻时代，遭逢战乱，当祖国被敌寇侵占，“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一个懦弱书生，一个富贾家的淑女，抛弃优渥的生活和富贵享受，牺牲花前月下的卿卿我我。虽然没去冲锋陷阵，荷枪端炮，但是把自己的青春热血，似小水滴，也洒在了祖国的大地上，汇进了抗击敌寇的浪涛里。“位卑未敢忘忧国”，想起来，一生也无遗憾。后半生，他们依然在做小水滴。而且小水滴无论放在哪里，只要迎着阳光，就会发出光来。

这话，常引起我的回味和深思。见到父亲的金笔和母亲的白衣黑裙，这两件老古董般的旧物，我又想到：一个时代造就一代人的特性和品质，无论机遇和环境怎样变化，只要血液里流淌的是民族魂、爱国情，真的会像小水滴那样闪光。正因着有无数个已然满头银发或已作古的父亲和母亲，才有小水滴汇成百川澎湃向前，我们的祖国才能日益富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