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原本在小学教美术的王老师,因身体原因,来我们校办工厂参加轻便劳动。
我和他很熟悉,曾经在同一幢的“王万森”大屋里,做了多年的对门邻居。印象中,他们家的房间里,放有一沓沓的书,和竖卷起来的一卷卷画纸。在暗蒙蒙的木格窗下的八仙桌上,终日铺着画纸。他们兄弟三个都喜画画,王老师工淡墨山水画,他小弟画版画,是中国版画家协会会员,出过画册。
他们话语不多,讲话文绉绉的。大明堂里的人都在背后笑他们书呆子气。
想不到在搬离这幢大屋这么多年以后,王老师会来小工厂干活,又和我相遇了。我分配给他轻松省力的工作。可是他那双能绘就栩栩如生的人物、花卉、蝶鸟的灵巧的手,吃力地、抖抖索索地拿着两把拉簧刀,却拉不出几个符合规格的产品来。他皱着眉,涨红着脸,极认真又束手无措。
我和几个女工见到他那副模样,都悄悄地掩嘴而笑。中午吃饭的休息时间,帮他把次品修正,又重新帮他拉出了他一天的定额量,记在他名下的生产记录表上,每天如此。
他过意不去,说了几次感谢的话语。几个女工说:不用谢。若要谢,就每天给我们讲个故事吧。
他说:这最好!我肚子里故事很多,但有的是不能讲的,就讲《三国演义》吧!
当时,正是文化荒漠时期,没有书可看,更没有故事可听。王老师记忆力好,从“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开始,一字不漏地讲起,速度慢,但绘声绘色,对我们的吸引力,不亚于听张雅琴唱走书。可惜,只讲了几章,学校又把他召回做另外的工作。我们都感难过和惋惜。
我下班回家,他来看我。他说:你们待我这么好,我回学校后不一定能再来小工厂了。我把《三国演义》借给你看,你看后,再讲给他们听。
我对《三国演义》的浓浓兴趣,正由王老师所讲的故事所引发。我高兴地说:能看书,真好!
但他又正色地说:我借书有几个规矩,我们先小人后君子。你如能做到,才可允许借。
他拿出一张纸,上面用漂亮的隶书写着:看书十不准。列了包括不洗手、吃饭、喝茶、走路、睡觉、上厕所、有客人来说话、做饭烧火等等的不准看的规矩。他还一一给我解释:吃饭和喝茶汤水淋漓要滴落;走路时看,万一绊倒书弄坏;睡觉时看,睡着了身子要压坏书……。我为了能看到他的书,点着头,说能够做到,但要允许我多借一段时间。
他从拎包里拿出用牛皮纸包着的薄薄的三本已泛黄但却挺括平整的线装书。每本书都套着一层也已泛黄了的以前人家用来做蚊帐的“珠罗纱”布。他说:这书是上辈人传下来的,从不借人。三本为一借,几个不准能做到,可延续借。他把书郑重地交给我,说都是繁体字,没有标点符号,每一句的开头是一个句号式的小圆圈。只要不损坏,慢慢看没关系。
我向母亲要了一块方正的白布,摊在书下面,坐在房间的书桌旁,正儿八经地看。傍晚下班后的时间,王老师就常来看看聊聊。母亲正做饭,还要给他去开门。开多了,母亲就有意见,说大灶火正旺,刚下油,就要去开门,还三天两头来,还是给他还了书,让他安心,也不用再来了。
我正看得入味,繁体字也认识了不少。一见王老师进来,忙把书用白布包好放在抽屉里后再和他说话,他也很满意。之后我下班回来就把大门开着,让他自由来往。王老师几乎每天都来,待一待聊两句就走。
渐入夏天,坐在房间里看书实在闷热。家里还没电风扇,我一手扇扇子,也止不住汗水直流。虽然王老师没规定流汗不准看。但若汗水洒落在书里,可比茶水还严重。两个弟弟刚在后门口的一排冬青树旁开辟建造了舒凉的可安放桌椅板凳的“小花园”。我就坐到小花园里去看书了。清风徐来,沁凉宜人;鸟语蝶飞,稻花芬芳。我正自陶醉,王老师又来了,也循声来到了小花园。见有鸟儿在我头顶的树枝上跳跃,小蝴蝶、小飞虫在我身旁翩然飞过, 他大惊失色地说:晓红,我还要补充两个看书不准,就是坐在后门口不准看。你看,后门口风这么大,掀起书纸,撕破或起皱的可能性极大;有鸟儿、虫儿、蝶儿的地方也不准看,万一鸟粪、虫粪掉下在书上,那可不得了。
我听他说的有道理,无奈又返回房间。后终因闷热难当,母亲防我发痧气,也不允我再看,只看了九本便作罢。
几十年过去了,已是耄耋之年的王老师兴冲冲地来看我。他说他看了《北仑往事》,和我在报上刊发的许多怀旧散文,有许多感慨,想和我聊聊。他送我一套他绘就的“乡情拾遗”的画,我爱不释手。他要我再送他一套簇新的《北仑往事》,他作为家传的藏书保存。我笑着说:你也要做到当年规定的看书十不准,我才给你。他不好意思地说:旧事莫提了!当年,没让你把全套《三国演义》看完,我一直心存内疚。
这一切,都已成为往事。但因着王老师的来到,提起了有关书的事,它们又清晰如昨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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