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洋彼岸的老姑母，在电话中说过好几次：油石鬼揾酱油过汤饭，味道交关斩！意即：用油条蘸酱油当作吃汤饭的小菜，味道很好！
汤饭——把吃剩的干米饭，放水烧沸即成，也有人称“泡饭”的。还是老姑母叫法正确，意谓放了汤水的饭。
老姑母不无想望又惆怅无奈。于我，也被连连勾起对汤饭的美好回忆而回味不已。现在，早餐的结构发生了变化，营养丰富、花样纷呈的早餐食物代替了传统的汤饭，家中也早已摒弃了留剩饭的习惯。似乎，好久没吃上正儿八经的汤饭了。
在过去的年代里，汤饭是我们宁波人家家户户必备的早餐，有的还当作晚餐。
我幼小时，体弱多病。稍长大，竟然喜欢把汤饭当作主食。后被母亲阻止，只允许早晚吃。遇逢年过节，浆板汤果、汁水年糕汤、粽子、馒头摆上餐桌，我却另烧汤饭一大碗，美滋滋独自享受。家人戏称我：吃饭阿大！
后来，上学读书，参加工作，我以健康丰腴“著称”。人们夸我肤色好有水分，我笑说：我吃汤饭长大，那饭，养人养胃养颜。
母亲知我食性。记忆中，她烧的汤饭，最让我喜欢。
首先，烧汤饭的干饭要干、韧、实。我喜欢早稻米饭。汤水稍多，盈饭即可，一沸即息，饭粒粒挺括有嚼头，汤水清冽不稠不黏。
母亲另给我备一套同色花纹的碗和碟专盛汤饭和小菜。一只端方圆实的古朴蓝花细瓷碗专盛汤饭，小碟装小菜。一只同色花的调羹作辅助之用。母亲从小家教甚严，吃饭不可发出声音。汤饭带水，绝无丁点声响，有困难，就用调羹作助手，另再配一双红木细长筷。
配汤饭的小菜，我喜欢全素，少油，干菜类，不可沾半点荤腥，也不容汤水淋漓。通常是切丝生咸菜，榨菜丝，萝卜干，盐渍萝卜；有时是一小块乳腐霉麸；也有干煎老豆腐，盐炒黄豆倭豆，或把油条切段蘸酱油。如此一二即可。
蓝花细瓷大碗热气氤氲，袅袅漾散。汤饭水灵莹澈，珠玉清明；珠儿圆润，玉粒俏小；又如玉花飞堕，暗香浮动；娉娉婷婷，清铅素靥。
已熟诵“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诗句。想着盘中餐的前世今生，乃是农民伯伯“田水沸如汤，背汗湿如泼”之辛苦而来。也有史书记载：尧也躬耕，舜也稼穑。连古代帝王也为它生长结穗而躬耕陇亩，触手稼穑，足见它不同凡响。“几曝复几蒸”，才成香喷喷的珍珠白米饭。而汤饭，因着融合了自天而来的甘露之水，又经过了一次羽化蜕变，才有了它别样的风情和独特的风味，养育着阿拉宁波三江六岸的父老乡亲，滋润着一方稻作农业文明发祥地上的寻常百姓。
小女子未流汗握锄，坐享其成。“安坐吾敢食”。自是虔诚端坐，手持调羹，轻悄悄地送往口中。瞬间，一股原始的清香甘醇之味自齿颊舌端弥漫开来。把汤水滑下喉间，留存饭粒细细咀嚼回味。仿佛已来至“山前有熟稻，紫穗袭人香”的广袤原野，尽情地吮吸稻花之芳香，还有那来自阳光和田野的原生态的气息和味道。常是不知不觉陶醉在汤饭的香味中，一大碗汤饭，无须用小菜，便快快吃完。大清早要去上班，母亲为我烧的汤饭，冬火热，夏温凉。有这一大碗汤饭垫底，上班干活分外有精神。
上班那时尚年轻，有一段时间，科室里的女同胞迷上琼瑶小说，人手一册，痴痴地看。好像是《几度夕阳红》里面吧，女主人公小时家里穷，每天早餐吃酱油泡饭。那女主人公让我们爱慕痴迷，几个老姐们竟然来了个“酱油汤饭大品尝”，过后，都皱皱眉、摇摇手。
我没做那傻事。虽然我迷琼瑶，是那班老姐的头儿，但我知琼瑶只对情呀爱呀，云啊帆啊描写到位。她没来尝过阿拉宁波人的正儿八经的水汤饭。那白白爽爽、水乳交融的大雅之物，岂可让酱黄浊物坏了风情！无钱买小菜，就吃淡汤饭，才是清纯少女的饮食文化。
我伯父那年回家，指名要以年少时在老家吃过的汤饭为早餐。小菜要咸菜炒香干丝、椿芽拌豆腐、油条切段蘸酱油。
大姐姐来家时，一到家就说好要以小时吃过的汤饭和小菜为早餐。在美国几十年，她也烧过汤饭，可总是没有那股在家乡吃的好味道。想是橘淮而枳了。
这次小姐姐回家乡游世博，时间匆促。但她已说好，下次来时，定要吃上老家传统的早餐，就是姑姑时常在念叨的，有水的米饭，有油条有酱油的（说不清楚）。
哦！在遥远的异国里，怀念故国家园，除了大名鼎鼎、名声在外的众多宁波特产和食物，竟然还有那名不见经传，在它的本乡恐要失传了的水汤饭荣列其内。
因它有着一方水土赐予的传统的精华在其内，才让我们存着感恩的心，留存绵长的记忆，难以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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