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事父亲过世短信慰问

文_安宁

大学毕业后我在岛城的一家电台做DJ，因为工作忙，没有时间找男朋友，更不用提好好地照顾自己。父母知道了千方百计地找理由过来，想要把我养成儿时那般白白胖胖的模样。我很是哭笑不得，还没想好怎么阻拦他们，他们就千里迢迢地坐火车到了我工作的新闻大厦。

那天我刚刚结束一档节目，就听见有同事朝我嚷：楼下有你的忠实老Fans说要见你！我犹疑地走到窗户旁，便看见父亲紧紧搀着母亲，宛如导游似的在楼下广场上，给母亲介绍自己宝贝女儿的“写字间”，进进出出的许多同事，皆怀了与父母同样的好奇，嘻嘻笑望着他们。我的脸有些红，赶紧跑下去，将他们远远地拉开。又好歹给台长请了假，带他们去了我租住的房子。我直截了当地问父亲，你和妈是在这儿玩两天，还是真的要常住？父亲有些耳背，没听清，只是一脸迷糊又热切地听着。我无奈只好转向母亲，母亲却是习以为常地回给我一句：我听你爸的。整天在节目里咿哩哇啦地说，让我养成了尽量在台下节约语言的习惯，我随手拿起旁边的纸和笔，写给父亲。父亲还没看便明显地不高兴起来，我知道他最忌讳别人暗示他“半聋”，但我顾不得那么多，我只想尽快地知道他们所谓的“照顾”，会不会给我以后的生活添更多的麻烦。看着父亲铁青着脸，我担心他会像从前一样暴跳如雷；他却是憋了很长时间，才大声嚷出一句：我和你妈把老家的房子都租出去了，你让我们回去在马路上睡？！

这一句便灭了我所有想一个人“逍遥”的希望。我花了一天的时间，终于寻着了一个两室一厅的房子，再加上往返几次搬我乱七八糟的东西，人几乎累地散了架。第二天做节目，因为睡眠不足，便频频地出口误。结果下了节目还没开溜，就被台长叫去狠批了一顿。回到家看到乐滋滋地做饭的父亲，忍不住发了脾气。我说都是你们，非得为了在老家人面前摆什么面子，跑到岛城来住，让我工作出这么多差错！你们以为自己的女儿真的在这儿享受呢！父亲估计没怎么听清楚，照例在厨房里忙活，还哼着小曲。倒是母亲，走出来，像做错了事的小孩子，低声说：孩子，你爸其实是担心你一个人在这儿受委屈，想家的时候也没个地方去，所以才……我用苦笑止住了母亲，默默走到厨房里去帮忙。

怕他们人生地不熟地太过孤单，我提出要给他们买台电视。父亲却是神秘地止住了我，而后从衣兜里变出一个小型收音机来，得意地朝我晃晃：早就准备好了，我们是一路听着你的节目过来的，有你的声音陪着，走丢了都不怕的。我难以想象父母这一段时间像上班一样地准时听我的节目，从七点钟的“新闻早报”，到晚上十点的“情感热线”，他们没有一次落下过。这样早起晚睡，照样精神抖擞容光焕发。看他们两个人像老听众似的津津有味地评点着我的每一位同事，而且在他们“公正”的评点里，每一个人都有不如自己宝贝女儿的地方。他们的那种快乐，真实又鲜明，甚至让我都有些微微的嫉妒；我想如果他们给我带来的诸种麻烦，能够换来一些可以触摸的欢欣于他们，那么，我是宁愿要这些烦恼的。

我从来没有过多地问过他们在我不在的大段空闲里，他们都会做些什么。他们显然是不适应岛城光鲜又忙碌的一切的。他们被舞厅、咖啡、酒吧、俱乐部，远远地甩开，剩下的只有需要转好几路车才能到的海边广场，和家门口附近的菜市与小型超市。在老家的时候他们可以去老年人广场上看戏扭秧歌，还可以串门逛街，过着神仙一样逍遥自在的日子。但到了我这里，听我的节目，却成了他们最大也是唯一的消遣。当然，还有每天换着花样煲汤给我增加营养，“强迫”我每周去过秤，看到我体重增了，会为自己的成就欣喜若狂。他们每天必做的另一个功课，还有记录我们电台的“鹊桥相会”节目。听到里面有好的小伙子的材料，他们会立刻记下来，打电话去索要联系方式，两人亲自去相。有一次我同事开玩笑地说：你是不是让你老妈在我节目里征婚了啊，怎么我听着那老太太的描述，跟你条件那么相似啊？回家后去问母亲，他们果然做了这样的傻事！我又气又笑，说：你们是不是担心你们女儿嫁不出去啊，放心吧，追我的有一个排呢，只不过我懒得理他们罢了。

这么一句玩笑，他们却是当了真，千方百计地让我把未来的女婿带进家看看。又偷偷地跟到电台，看我是不是真的被一个排的男人缠得不可开交。直到我偶尔探出头来张望，看到他们“鬼鬼祟祟”地在广场上溜达，他们才装作无事般地走开去。在确信我并没有谈什么恋爱后，他们便真的着了急。竟然跑到被同事们戏称为“人肉市场”的一个集合地去，拿了我的照片到处相亲。要不是同事采访回来将拍摄的照片拿给我看，我是真的不会相信他们会做出这种让我在同事面前丢面子的事的。照片上的父亲，正努力地听着一个老太介绍着自己的儿子，唯恐落下一丁点重要的信息。而母亲，则拿着小本，认真地做着记录，以便回去做进一步的考虑琢磨。我从没有看到父母这样巨大的热情和执着，似乎他们人生所有的希望，都押在这一个不可知的注上了。又似乎每一个注，都会成为他们一生的依靠和财富。

而我，在同事们其实并没有恶意的玩笑里，却再也不想沉默。

我在吃晚饭的时候，将同事的照片狠狠摔在他们面前。我说：如果你们想让我在整个岛城都“臭名远扬”，永远嫁不出去，那么你们就继续在外面给我去出丑。你们来这儿给我添麻烦也就罢了，还要给我添笑话给人看！你们看看我哪个同事的父母，这么满大街地为自己的儿女征婚的？你们明明知道帮不了我任何的忙，为什么还要千里迢迢地跑过来？！我告诉过你们多少次了，我不是那个两三岁的小孩子了，我完全可以照顾好自己，替自己找一个未来！

我想我是太过气愤和激动了，连面前的碗都不小心碰在了地上。看着一声脆响过后，母亲慌慌地起身将我推到一边，小心翼翼地收拾着地上的碗筷，似乎怕弄出更大的动静来让我伤心。我的泪，终于忍不住哗哗落下来。我等着父亲冲我咆哮大吼，甚至将我像小时候一样赶出家门。但他却是低下身去，用抹布一下下地擦着地板，再不理会一旁的我。

晚上十点钟的“情感热线”，我因为没有听母亲多穿衣服的忠告，一路上受了寒，无法做节目，只好让同事代替。但我并没有回家去，我不知道怎么面对父母，唯有边听着节目，边想着去哪儿熬过这尴尬的一夜。迷迷糊糊中，听到一个很熟悉的声音，正在向同事倾诉着什么。我努力地支起耳朵，听着电话里那个熟悉却略显苍老的声音：我们只是想来照顾她，没想到反而给她添了这么多的麻烦，都怪我们一时糊涂，让她在人前丢了面子。不过我们只想告诉她，不管她长到多大，甚至和我们一样老，她在我们眼里，依然是个孩子，需要父母来疼爱关心的小孩子。这几个月里，看到她能一个人租好房子，将工作做得那么优秀，我们也可以放心离开了。只是我们还是希望她能尽快地找个好的男孩，安顿下来；毕竟，她还是个不会让自己胖起来的小孩子，能有个人照顾，我们在老家再怎么想念牵挂她，也不会心焦地急出病来。我们刚买了车票，来不及给她说再见，想通过电波告诉她一声。还有，外面下雪了，回家的时候让她小心点，别滑倒了；锅里有新做的莲子粥，别忘了喝……

我发疯般地没有请假便打车去了车站。我在稀稀拉拉的候车室里，一眼便看到了头靠着头几乎要睡着了的父母。我的眼泪，疯狂地涌出来。他们多么像我小时候，挨了批，不敢回家，一个人躲在他们可以找得到的地方，等他们将假装睡着的我抱回去。我努力地挤出嗔怒撒娇的表情来，说：你们如果不想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岛城待着，就赶紧跟我回家去，晚饭没吃好，还等着你们去做呢……

我没有“揭穿”他们没有买车票等我来接的“小把戏”，我知道他们的尊严，有时候是像小孩子一样，不可侵犯的。我亦知道，我在他们的呵护里慢慢成长，而他们，亦在我的自立和成熟里，渐渐老成需要我来哄来骗来疼惜的两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