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的莲予

朋友拿一颗黑色的橡果一般的东西凑到我面前：“你猜猜，这是什么？”我仔细看了看，说有点像莲子。朋友说，你再猜猜，是什么时候的莲子？去年的？今年的？我瞅着他得意的样子，想了想，说：“八百多年前吧，宋朝的。”他瞪大了眼——你怎么知道的？

宋朝人喜欢莲，喜欢莲花、莲藕、莲叶、莲子。大名鼎鼎的散文《爱莲说》，就是出自北宋理学家周敦颐之手。当然，一个人的一篇文章，不足以说明宋朝人的“爱莲”。好吧，这么说吧，在宋朝，只要会舞文弄墨的，没有没写过“莲”的，那些有名的词人，都写过不止一首。让我信手拈几个：周邦彦“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杨万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李清照“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欧阳修“谁于水面张青盖，罩却红妆唱采莲”……

宋词的词牌名里，有十个是有“莲”字的，有十个是有“荷”字的。顺便说一下，莲就是荷，荷就是莲。

数不清的宋词里有数不清的写莲的词，数不清的写莲的词大都写的是莲叶与莲花。

可是有一个大诗人，他不喜欢写莲叶、莲花，他写莲子。莲子，荷的果实。许多人以为藕是荷的果实，其实不是。莲子住的房子叫“莲房”，也叫“莲蓬”。所以苏轼写道：“城中担上卖莲房，未抵西湖泛野航。旋折荷花剥莲子，露为风味月为香。”我不是苏轼，但我与苏轼一样喜欢莲子，喜欢到为了吃莲子，可以亲自去西湖里划船采莲。

江南有许多水灵灵的姑娘名字叫“采莲”，她们不采莲叶，不采莲花，只采莲房。

虽说现代社会反季节蔬菜很常见，但没听说过冬天有“卖莲房”的。新鲜的莲子只属于夏天。新鲜莲子的香气，用“清香”二字，还是俗气了。那是清晨露珠的香气，是半圆月色的香气。露珠与月色有香气？是的，就是新莲的香气。苏轼也是这么认为的。据说宋朝有一位大家闺秀，喜欢剥莲子。其实剥莲子的活是用不着她做的，但她就喜欢自己剥——“丁宁莫遣他人剥，要染侬家十指香！”

什么季节长什么、吃什么，上天都是安排好的。比如炎热的夏天，莲长得好，也应该吃点莲子，清心、去火、安神。宋朝人是很懂得这一点的。莲子与糯米在一起做成的粥叫“莲实粥”，莲子与山药在一起做成的汤叫“轻素汤”，莲子粉加蜂蜜冲泡的饮料叫“莲芡熟水”，皇家御膳和豪门家宴的干果里都少不了莲子肉，普通百姓对各色“莲子羹”更是爱不释口。

莲子好吃却难剥。宋朝人把剥莲子叫作“拣蜂儿”。莲蓬的形状很像蜂房。可是把莲子不叫作莲子，而叫作“蜂儿”，立即就有了一种浪漫调皮的味道。宋朝人很浪漫的，比唐朝人还浪漫，所以更适合歌唱的“词”要比“诗”流行，所以宋朝的男人很喜欢戴花。

“拣蜂儿”甚至可以成为一种职业。北宋开封城有个叫曹门外的地方，一整条胡同，几十户人家，不干别的，专剥莲子，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剥莲子。他们把剥好的莲子卖给水果行或药铺，每年剥莲子数百车，以此为生。宋朝人是不是很喜欢吃莲子？

南宋迁都来到临安以后，史书中找不到临安也有剥莲子专业户的记载。但临安的繁华却比开封有过之而无不及，也许有更多的人在“拣蜂儿”。

杭州的荷花无疑是有名的。其实夏天的江南，处处可见荷花。因为自古以来，便是“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莲子飘香时节，处处都举办“荷花节”。就说离杭州不远的建德市，特产“里叶莲子”，始于宋朝，曾作为朝廷贡品，里叶村及附近地区素有“万亩荷田、千年荷村、百里荷香、十里荷花”之美称。我喜欢那样的地方，沿陌路步入万荷丛中，如碧海遨游，梦回宋朝，不知归路。

宋朝“拣蜂儿”的遗风，是否还能吹到如今的江南？

时不时可以看到卖莲蓬的。采来的莲蓬十分新鲜靠在自行车边上，一般摆着十多个。莲蓬之中，一个个莲子从圆圈中钻出部分的身体来，多是中间几个莲子比较饱满而周边上有几个还是瘪的。这样的莲子正是可吃的时候，太瘪了没有肉，等莲子都长壮实了，肉就比较老了。停下来买的，多是婷婷的江南女子。

执莲蓬之柄，剥出一颗颗莲子，剥去莲子上那一层嫩绿，于是把一粒粒玉白含进口中。那暗绿的莲蓬上，是一个个去了莲子后的完整的空洞，竟如雕琢的工艺品一般。江南人的淡定，一如宋人吴惟信的诗句：“湿了荷花雨便休，晚风归柳淡于秋。”

我曾在一条幽深的巷子里，看到一位穿海青色大襟衣服、梳着花白发髻的老太太坐在门口，膝盖上放一只小竹匾，低头剥莲子，专心而安详。门槛上坐着她的两个小孙子。莲子壳随手抛在地上。地是青石板，墙是青砖墙，夕阳斜照墙头的一蓬野草。别说那“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眼前的景象，更是一幅如莲子般清心恬淡的画。

宋朝的莲花可以在今天开放。莲子，是最长寿的植物种子，如果保存得好，能在沉睡千年后再发芽，再开花结果。古莲新发的事例很多，郭沫若先生还作诗赞美过呢。网上有许多人就打着“宋朝古莲子”的旗号在卖，十元一颗，是真是假，只有他自己知道了。连专门用来装莲子的“南宋青影釉莲子罐”都有的卖，也不知真假，不过看起来是那时寻常人家都有的很普通的瓷罐，现在都能卖到上千元一个。

2014-07-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