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味道

我不是饕餮客，可我觉得江南遍地美食。这个印象来自于小时候那个“缺吃”的年代，虽然在那个年代，江南也称为“鱼米之乡”，似乎就是“富庶”的代名词。这真是很奇怪的事。尽管大多数人的生活谈不上“富足”，人们总在为吃而忙碌，但在我的脑子中关于味觉的一块记忆，都是可吃的美味，深深地记着，远非如今时常入口的龙虾、鲍鱼之类可以占据的。更奇怪的是，味觉的记忆似乎成了对江南味道的印象。

先来说说水里的。江南是水做的。水里有鱼，有很多的鱼草鱼、黑鱼、鲢鱼、鲫鱼、鳊鱼、胖头鱼……这些都是“家鱼”，除了小时候看过村民们拉网捕鱼，现在都来自于菜场了。所谓“鱼难烧”，家中掌勺的都知道，烧鱼不难，难的是烧出好味道。厨师的技术也往往在烧鱼上。厨师手下的鱼的好味，却不容易让人想起“鱼戏莲叶间”的景色。能吃出江南味道的，还是那些小杂鱼，如蚂喇鱼、鳑皮鱼、餐皮条、泥鳅，还有许多叫不上名字。都是二三寸长，活泼而灵巧，一群群游弋在小河小溪里。小河的水清澈透明，小溪的水轻盈浅碧，河上的小桥，溪边的人家，母亲一边数落孩子捉泥鳅弄得像个“泥冬瓜”，一边已经麻利地把小杂鱼收拾干净。厨房的小窗口飘出炸小鱼的香味。不需要什么厨技，不讲究什么吃法，炸透的小鱼整条放进嘴里嚼，不用吐鱼刺，酥香鲜美。吃着这样的美味，会让人想起小时候在溪坑里抓鱼的情景，让人仿佛能尝到小村庄的宁静安逸。

水里还有很多的美味，河蚌、螺蛳、石蟹之类，都是不上品的东西，然而吃起来感受到的那种鲜味，没有海鲜的生猛，并无强烈的腥膻，总是有那一丝淡淡的江南的地气，那一道淡淡的江南闲情。至于荷藕、莲蓬、茨菰、荸荠、菱角等“草字头”辈剥出来就是白，就是嫩，水分多，吃进嘴里无不水灵灵、鲜嫩嫩、脆生生的，不是很甜，却让人舌下生津，满心清凉。江南的湿润都融合在水里长出的果实中了，在这样的味道里，江南的水与植物所构成的景色，就成了“青荷盖绿水、芙蓉披鲜红”的江南，成了“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苇”的江南，成了“采菱白晰郎，荡桨后复前”的江南。

再来说说山上的。江南的山不高，都是满目苍郁，少了粗犷，多了清幽。山上的山珍可不少，竹笋、竹荪、蕨菜，核桃、香榧。咸菜蒸春笋、蕨菜炒肉丝或者竹荪煲鸡汤，共同的特点是鲜、香、有嚼劲，再捧出炒熟的核桃、香榧等干果，在这里就能领略到江南人的灵动，又有了山里人的好客。这里有山前连绵的竹海，有绿荫蓊深的树林，有竹树丛中掩映的粉墙黛瓦，以及新笋破土而出时的惊喜竹竿打落栗子时的欢悦。山村人背着山货下山，太阳下到山的那一边去了，暮色渐笼，回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背回家，山货可以保存很长很长的时间，随时拿出来入锅、入口，在江南的滋味里，可以回味很久很久，醇而绵长。

江南的水果不算多，却鲜艳得五彩缤纷，金黄的枇杷，粉黄的杏子，青青的梅子，火红的柿子，黑红的杨梅，都是小小的个头，酸甜的味道。这又不同于其他地方的风味了。比如新疆的西瓜、哈密瓜、葡萄，就一个“甜”字，跟新疆人一样纯朴简单。又如岭南的水果，乘着海风而来，似乎还带着热带雨林的充裕的阳光，也是甘甜为主。而江南水果的甜蜜中总有那么微微的酸涩，就算养得很熟的，也还是有那么点儿酸。也许这也是江南的味道？回味一下，真不错的，就如江南的女子与文人。江南的女子与文人都是那么小巧文弱，兰心蕙质，满腹文采，但也免不了酸溜溜地掉书袋。我想到了“才子佳人”。江南不缺少才子佳人的故事，梁山伯与祝英台啊，许仙与白娘子啊，才子总有点儿酸溜溜的，佳人的回眸又那么甜蜜，合起来就是酸酸甜甜的味道。

江南总是绿的，春风来的时候，或者秋风起的时候。似乎有绿的地方，就有可吃的美食，而那些美食又以丰富的色彩点缀了江南的绿。圆圆的南瓜可吃，你知道金黄的南瓜花可以吃吗？嫩嫩的南瓜头也可以吃吗？南瓜头就是南瓜藤的嫩头，加蒜蓉急炒，那碧绿的颜色、清香的味道，一定会让你说“想不到”。吃过酸甜酸甜的桑果子吗？桑叶养了蚕，成就了江南的丝绸，桑果子就养了人，解了小孩子的馋。摘一颗成熟的桑果子，红中带紫，紫中泛黑，丢进嘴里，透出桑的清香与蜜的醇甜，还有那么一点悄悄儿的酸。初夏时，田埂和坡地边草丛里，总藏着星星点点的小红果子，像一颗颗红宝石。那是鲁迅先生文章里写过的覆盆子，我们叫作“梦果儿”；不知哪家院落的小树上爬满藤蔓，上面有青的、黄的小吊瓜悬挂着，表皮疙疙瘩瘩却又像玛瑙一样光亮，我们叫它“金铃子”；有一种长在小山包上的灌木，结出的果子像一个个乌黑的小石榴，却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桃金娘”……啊，光听这些名字，就这么美丽温婉，吃起来当然酸甜动人。这些都是江南的野果，有着野趣，却还是那么精致，不粗野。它们的色、味、名，哪一样不让人印在脑海里？

不得不说江南的土地确实是丰饶的，因为土地上可吃的东西真多。江南的土地上很少有放牧、打猎、围捕的那种激烈粗犷，也就少有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豪气。村庄与田野其实也无明显的分界，鸭凫鹅踱，鸡犬相闻，菜园瓜架，左桃右梨，容易让人想到吃，也容易让人不想到吃。江南的底蕴里，较多的还是文雅与闲致。

江南，色香味俱全，有关江南的记忆，竟然也可以在舌尖之上。每个地方的口味不同，每个人的口味也不同，而乡愁总是一样的。水软风轻的江南，你的味道在我舌尖上回味，肥沃泥土的气息，花的芬芳，草的清香，各种淡然而悠长的味道，即使离开你千里万里，即使离开你十年二十年，总在记忆里。你的味道，就是我的乡愁。

2012-09-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