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起家里就有一口大水缸,听母亲说,水缸的工龄比我的年龄还长。不知何时它有了裂缝,母亲便不再用它存水,它像一件陈设摆放厨房多年。去年母亲不小心碰倒了,它便碎成几大块。母亲怕父亲生气,匆匆拾起碎片垒起继续原地摆放。父亲年纪越大,对老物件总有些物在人在的情结。
母亲硬是将内身分裂的水缸以外表完好的模样保存了一年多。不久前我们整理老房子,想把那口名存实亡的水缸请出家门,母亲不舍,她细细地抚摸着水缸,叹着气说,它是家里老物件中跟随我们生活最久的呀。
我和姐姐还是把破裂的水缸送去垃圾点。看着水缸裂片稳稳落地竟没再破,我有些伤感,想它曾经四肢健全时在我家厨房默默奉献的岁月,陪伴我们一家人一起走过贫穷,走向美好。
后来它虽破犹荣,在我家厨房仍有一席之地。而今散落野外身首分离,从有生命力到无生命力,从一个世界走向另一个世界。我怀念它在我家厨房的日子。它也在回忆自己……
1972年春天,我新鲜出炉,和同批次生产的伙伴们一同被运往漠北。我在门市待售时,一对瘦男胖女来到我身边,他们一眼相中了我,当即掏出五角钱买下将我带回家。他们家里九口人,仅有的两间土坯住房。家徒四壁,我都算他们家值钱的东西了。我很受全家人青睐,被摆放在最显眼的位置,我很享受他们对我的尊重和爱护,很快我融入其中成为家里的一员了。
那时人畜饮水主要是从河道沟渠内取水,虽然人饮用的是经澄清的,但细微的污染又岂是肉眼所能鉴别,各种疟疾随时有可能干扰人们的生命健康。
我承载着家里蓄水和澄清水质的任务。水源距我家三公里外,路途不平,家中老幼都乐于挑水或抬水,且取回的水一滴不浪费的装入我身,把我装满他们就会踏实。
我体内的水经数小时澄清后,沉在我底部的全是泥沙和细小的蚊虫,约一周就会积下厚厚的一层泥垢,两周后我就被家人清洗一番,当那层沉积物清出体外时,我倍感清爽。家人也常感叹多亏有我,否则不知会吃进多少脏东西。
澄清的水虽不是达标水,但在家人心里却是干净水。在生活困难时期,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轮高悬的明月,回到家能喝到一口干净水也不失为一种心灵的抚慰。
人们在肚皮填不饱的日子,通常对精神文化基本没有需求。我家的男主人却发现付出同样劳动的知青和农民在报酬上是有差别的,知青劳动每工分可计一毛二的报酬,而农民劳动每工分只计五分钱的报酬,由此可见在同等劳动条件下有文化的人的劳动比文盲要值钱。于是他更加尊重知青,凡歇工时常请知青到家里来教弟妹和孩子们文化。没什么好吃的可招呼,就是一杯热开水也能温暖知青的心,我成了他口中最攒劲的。
那时,人的正常思维是受禁锢的。繁重的体力劳动和相对的精神束缚使我的家人疲惫不堪,只有回到家,在我面前,他们才能自然地舒展手臂,渴了就喝,饿了也喝,从不拘束,重要的是我是一个特别的忠诚者。
我的体内有生命之水,才使全家人对生命有渴望,对生活有向往。不经意间,我们一家人一起走过五个春秋。时间冲散了季节,真理战胜了谬误,从此我们开始了新的生活。
1976年秋天,我随全家人搬到了新家。有新修的三间土木结构房,男女主人住一间,老人和小孩住一间,单独的厨房即是我的房间。
崭新的居住环境宽松了我们的心情。生活虽有些困苦,但有我有水,家人对新生活的渴望一丝也没减退。我家的男主人信心很大,他希望弟妹和孩子们能像知青一样做有文化的人。男主人的妹妹是高考恢复后的幸运考生,他在考前请来知青老师为妹妹做家教。
其实,我的男主人也是一个对知识有渴求的人,他在空闲时会旁听知青老师为妹妹补习功课。他惊异地发现知青中多半身体瘦弱但因拥有知识而内心丰满,他认定知识就是力量。可是天未遂人愿,妹妹高考后填报志愿失误,与大学失之交臂,他却学会了一生铭记的水的化学分子式“H2O”。
岁月如梭,我家人的命运发生着变化,唯有我坚守在厨房,继续着我日复一日的工作。他们也不再对我有初来时的过分疼惜和爱护了,但我并不在意,我仍有用武之地。
没多久我家的两个大娃个头高过我了,存满水缸的任务自然落在他们两个身上。新房子距水源约三里路,他俩摇摇晃晃抬回半桶水,注入我身时再撒落他俩半身,我很心疼,可他俩每天坚持抬水存入我身多半才肯休息。
不管我的存水量多寡,我都认真做好本职。我的家人也不管劳动强度大小,都勤勉地在努力劳动多赚工分。此间,我静静地看着两个大娃儿蹦蹦跳跳地上了小学,两小娃儿趴在地上玩泥巴,岁月悄悄地在杨树身上烙下了六个圈。
包产到户如一盏明灯燃起了千万农村人心中的希冀和梦想。我家人分到了十八亩土地,还分到一头骡子和一匹马,从此拥有自己的责任田和牲畜。生产资料所有制分配方式的转变,对习惯于大集体生产的农民们就像从一楼跳上十楼一样激动和兴奋,刚过而立之年的我的男女主人笑出了泪水。
一切信心都源于梦想。我的家人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希望的田野上,做着餐餐吃土豆加牛肉的美梦,他们辛勤耕耘挥洒汗水,庄稼凝结着他们的智慧和勤劳。
当我体内的水被家人一勺勺舀出,在劳动中化为一滴滴汗珠时,他们品味到了真实意义上的拥有和喜悦。
后来,村里人开辟了许多支渠毛渠引水,水引到了房前屋后,解决了家畜饮水和清洗物品所需。家人还是疼惜我的,无论他们多么辛苦多么困乏,都要从相对远污染少的水源取水来存入我身,且仅用于家人饮食。娃儿们洗头发洗衣用水是从房前屋后的水渠舀来的泥沙水经日晒后使用,这些泥沙水不仅对大田作物作用非常,谁料娃儿们的头发经泥沙水清洗后也像施了肥料般长得又黑又亮。
我家的两个小娃唱着“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上小学了,我也伴着他们甜美稚嫩的歌声将一滴滴水融入全家人的生活,与他们共同走进新的生活。
1986年夏天,我家通了自来水,一个划时代的开始,结束了饮用渠道水的历史。我和家人第一次见到了清凌凌的水,品尝到了它的甘甜、清凉,自来水让我的身心舒适滋润又通透。
我也被家人清洗的干干净净,开始了接纳自来水注入的新任务,我满心欢喜,终于不再有泥沙干扰,终于可以一眼见底,终于能够清白坦荡了。可是,好景不长,自来水时停时有,一个我已经不能满足家人在停水期的需要。
那年秋天,一口新的水缸兄弟来到我家。新缸个头比我高,容量比我大,自然而然替代了我在水龙头下的主要位置,而我被挪动在紧靠它的位置。因它的到来,我从首位退至次位,家人显示出了对它的超常喜爱,我冷落在旁,我心里难过又忌妒不去理它。一段时间后,我发现新缸兄弟很平静,不多语,总是对我淡淡地笑,它的笑容慢慢冲淡了我心中的小气和无谓的争风。
曾几何时,我风华正茂之时也和那口新缸一样讨人喜爱。而今逢上自来水的大好时机,仍能做贡献应当知足。听说它是家人花五块钱买来的,相隔十五年,我与它在商品价值上也翻越了十倍,更别说在材质上的差异。我调整心态,一口缸的一生也不过草木之秋,更何况我与它有缘共同生活在一个家庭,肩负共同的使命,理应团结协作。虽然我已不占据水龙头首位,但家人却先将自来水注满我身,再由水龙头流经它的体内,家人和我仍保持着肢体接触,我的心理逐渐平衡。
此后,我自然地与新缸交流,发现它和我一样也是外表严肃内心热情。虽然我已步入中年,它尚是小年轻,但我们相互交流,共同畅想,丝毫没有年龄差,它的阳光朝气感染着我,我的惯常经验引导着它。工作之余我们愉快聊天,还学着两小娃儿的样子嬉笑,相互扶持着认真履职。我们能公正地对待家人,彼此在存水不足时相互补台。我们约定每平安走过一个春秋时,要三击掌。对于稳重的我们,永远不会有两个小娃那样无间的击掌和握手的可能,但在灵魂深处我们的心和双手是紧密相连的。许多时候,我们体内的水花自由溅起时便是我们击掌之瞬间。
我和新缸在一起的日子是幸福的,在它的相伴下我愉快地度过了中年。
我三十岁了。我对新缸兄弟说,我在水盛满时身体已有胀痛感,许是到了年限。它笑着对我说,不会有事,只要有我在你身边,我们一定能相扶到老。我们相视一笑,也许我是真的怕老去便不再提这个话题。
陪伴我一路走来的还有我的家人,他们也历经了岁月的磨砺,女主人的身体大不如前,但还是坚持定期清洗我们身上的水垢。有天她先清洗新缸,新缸个高体积又大,当她费力清洗完毕时已是汗流浃背。我知道她不是一个厚此薄彼的人,她擦擦额头的汗水,接着挪动清洗我时,她却意外地和我摔倒在地。刹那间我的头部裂去一片,我心里一惊,我真实地感到自己身体的一片彻底分离了出去。她显得比我还紧张,她没顾及疼痛连忙起身,把跌落的那块裂片镶嵌在我身上的破损处,或许这样她会心安一些。而我却与那块裂片再也没了感应,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已不再完整。回顾和家人一起生活这么些年来,我仪表端庄,稳稳当当,从未偷过懒,也未休过假,已是尽了全力,如今不幸破损也属必然。
我受伤后家人很体谅我,给我体内的承水量明显减少。尽管如此我仍觉力不从心。很快被娃儿们发现了我身上那块装模作样附着表面的裂片便被扔出家门。当那块裂片真实地离我而去时,我很难过,它的离去意味着我永远不再完整了。
任何事物只要有了裂缝就很容易被攻破。我自从失去头部那块后,身体每况愈下,除了能坚持站立,承受力也越来越差。我沉默了许久,过去的美好总是浮现在眼前……
三十年了,我老了。真的没有谁能拒绝衰老,我黯然伤神。我开始经常犯困,迷糊的时候越来越多,清醒时却依然能看到身旁高大英俊而又完整的新缸,内心仍能燃起几分激动,几分羡慕,又有几分满足。
有时站立着就是一种姿态。因此,家人觉得我还好。他们继续让我盛水,没多久顺着那裂片处悄无声息地裂开了细缝,我没有知觉,可是体内的水却随细缝流走到厨房满地。女主人发现是我的杰作,她没吱声清理了厨房地面。她轻轻地将我从湿地处稍稍挪动了位置,又轻轻地抚摸我身上的细缝静静地笑了。她站在我身边若有所思,良久,忽然她张开双臂环抱了我,那一刻我幸福地感觉自己就像她的娃儿,那一刻我的泪早已落入她的胸怀,那一刻我的心也缓缓靠向了她温暖的臂弯。
之后,我退休了,我仍陪伴在新缸身旁。我的表现笨拙起来总是不能准确表达自己的意思,也时常迷糊到不能准时与它分享快乐和忧伤,但我知道它在继续努力工作,我所能做的只有默默站立在它身旁。
退休后,我心里轻闲没了压力,身体却越来越差,常常处于昏迷或半昏迷状态,有时不分昼夜,有时不识家人,有时不知自己是谁。就这样家人没有嫌弃我也没打扰我,静静地让我躺在原地休息。一日,我得到片刻清醒,能辨认出两小娃儿了,我想起了初来时的光景……
有天,我被新缸死命地摇醒,竟然看不清它的脸庞,只是隐约听到它沉沉的声音说,老哥,你还好吗,我们在一起二十五年了。我也光荣退休了,我们终于相扶到老了,呵呵……我恍惚中听见了它呵呵地笑声,我心里很舒服却没有一点力气回应它了。
回首一生,奉献青春,倾情生活。感谢上苍的眷顾赋予我生命,感谢家人的爱护赋予我生命的价值,感谢新缸的相依相伴赋予我幸福的生活,感谢水滴赋予我永恒的力量……
不知何时,我入梦了,梦中我见到生育我的故土,见到了养育我的家人,见到了相伴我多年的新缸……
2011年秋,我的大限到了,身不由己地裂成六大块。我解脱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让我的灵魂飞扬。将后无论我命归向何方,我的心会永远神游于那个眷恋我的家。
……
我家的老水缸走了,它的来去似乎未留下太多痕迹,但它的身形,它的灵魂将永远停靠在我家厨房的那个固定位置上,它的勤勉、它的谨慎、它不灭的精神将永远常驻于我们全家人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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