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咬文嚼字
贵刊名曰《社会科学》,我昏瞆无知,既不懂“社会”,又与“科学”缘悭,深以无所贡献为愧。列宁说得好,一个白痴提出的问题要比一百个聪明人所能回答的多得多。那就让我姑妄言之罢!
也许是痴人说梦,我忽然想到从研究一些字义的演变中,可能悟出伟大的社会科学来。说来也怪,有些词汇竟和塑料脸盆差不多,用久了就变成了胡桃皮。弃之可惜,只好塞进床底当尿盆。塑料会变形,这是自然科学问题,我不敢借此刁难《社会科学》,但由“自然”而及“社会”,未始不是触类旁通的一种生发。
周文《召公谏厉王止谤》,劈头第一句曰:“厉王虐,国人谤王。”斥人之恶曰谤,古代曾立“诽谤木”以正人,可能这就是“诽谤”一词的起源吧。不过从文章看,“诽谤”虽不是正义的代名词,至少不是个坏字眼。不知怎的,七变八变却成了刑法中一个有特定含义的罪名。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这是“学习”一词的起源。也不知怎的,七变八变,进化到大革文化命时期,谁要是进了“学习班”,就自身难保,不亦“吓”乎;全家也诚惶诚恐!
曾子一日三省吾身,人皆称善,这又是“反省”一词之始。解放前蒋介石为了便于人们反省,还好心好意地建造了许多反省院哩!然而心甘情愿进去受用并“三省吾身”者恐怕绝无仅有罢。解放后反省院打烊了,但“责令反省”还是约定俗成,所闻非鲜;即使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还是很少有人感到这个“反省”和曾子的“反省”有什么异味。
我党的理论基础是辩证唯物主义,辩证法是来自希腊文“Dialego”,这个字原是辩论的意思。真理越辩越明,“辩论”自然不含贬义,Dialego还是我党的命根子呢;然而不知怎的,又是七变八变,出现了大跃进时“××认罪态度尚好,免于辩论处分”的句型,于是把我们的生命线一变而成一种刑罚线,而人们却很耳顺,虽然年逾花甲的没有几个人。到了大革文化命,“××被大辩论”了,更是吓得人们敬鬼神而远之。
脍炙人口的五才子书,是金圣叹批评过的,经他一批一评,读来反而更为生色。然而不知怎的,经过七变八变,本来可以讲好也可以讲坏的“批评”这个词,竟又一边倒地成了贬义词,使人闻之色变。其实,像批判、检查、审查之类,就原始词义论都还不是跟改学生作文的批语相似?而学生一拿作文本总是先看批语为快,没有听说一见有批语就吓黄了脸的;那为什么在我们的政治生活里、特别是在十年浩劫中就走了样,一听见某人受审查就退避三舍呢?甚至连“治病救人”和“帮助”这种听起来使人感到宽慰的字眼,也在七变八变中弄得“面目”全非,遂使“医生”变成“屠夫”,受“帮助”者倒为“牺牲”。
最妙的是“整”字。整者齐也,《诗经》有“爰整其旅”之句,本是个好字眼,可是于今变形了。“整”而及“人”大约是源于“整风”罢。起初大家都乐于挨整,不知怎的,到了后来又变了形,比如某某挨整了,意味着某某有罪,反过来整人有功了。但整人的人都一向很谦虚,又从不承认整过人,而是以助人为乐自诩。挨整的当然不好,整人的又忌讳,这个“整”字,竟作何解,难矣哉。不过,如果“整”而不及“人”,恐怕又当别论。好比“整容”,不仅无须怕,姑娘们且竞相争取挨“整”,如一度规定非工作需要的演员,一律不整。看来如果这两个“挨整”是一个涵义的话,整人能手家中的感谢信肯定“书”富五车了!
为什么字义都顺一个方向演变,有些本无贬义的词儿却涂着一层血泪?这不是文学家所能解释的,因为不用着咬文嚼字的本领,那只好请教《社会科学》家们。
(原载《社会科学》1981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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