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学术领路人
——长忆我的恩师王中
李良荣
第一堂课
1979年秋,我考入复旦大学新闻系研究生。离别10年,重回母校,那是我人生中一个最幸福的时刻。到学校注册,办完手续,就去余家宏教授家里报到。因为我当时填报的指导老师是余家宏。但我到余老师家,他却告诉我:“你现在由王中老师指导。王老师在家里等着你。”也不由我问个究竟,他就拉我出门直奔王中家,边走边解释:“王中老师刚刚复出,想带一名研究生,他选中了你。”王中的大名在当学生时就如雷贯耳。我1963年考入复旦大学新闻系,入学教育时就听到——批判王中的反动言论,他是全国新闻界的第一号大右派。当年的批判对象,现在将成为我的导师,这之间的心理落差我一时难以适应。我还来不及反应,王中家就到了,从余老师家到王老师家只有几分钟的路。但我没有想到,这几分钟的路将影响乃至改变我几十年的人生之路。
当余老师把我介绍给王中时,他上上下下把我打量一遍。我当时极其狼狈。那天刚好刮风下雨,虽然余老师和我同撑一把伞,但我的头发和裤角还是湿漉漉的。王中却漠视我的局促不安,当我刚刚坐下,他张口第一句就直奔要害:“你知道我是大右派吗?”
“知道。”
“你怕不怕当右派?”
“我怕。”我几乎没有思考,就本能地回答。
“怕什么?”
“地富反坏右,谁不怕啊!”回答这些,我是壮了胆。我当时想法是:反正我已经注册报到了,回答错了,大不了换个导师,总不至于把我踢出复旦。“我今年才30出头,像你这样当20多年右派,我就快60岁……”下面的话,应该是“那活着有什么意义”,但没有敢说。
沉默,沉默了好久,他只是一口一口抽烟。忽然对门外的保姆说:“给他倒杯茶。”当我一口一口差不多把一杯热茶喝完,王中还在一口一口地抽烟。当空气快要窒息的时候,他才缓缓地说了一句话:“你讲了真话。”从这开始,他才滔滔不绝地连讲了一个小时。记者的工作是求真,追求真实,学者的工作也是求真,追求真理。求真的第一步就是讲真话。真话不一定正确,但追求真理必须从讲真话开始。有时候,为保护自己,你可以保持沉默;但一旦开口、一旦写作,就必须讲真话。
因为匆忙,我未带笔记记下他的话,但这些教诲,不用笔记,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是做人治学的真谛。待王中老师讲完,余家宏老师对我说:“今天就算王老师给你上第一课。”我却懵懵懂懂,从王老师家出来才问他:“王老师是不是收我当他的学生?”余老师大笑:“废话,王老师不收你,凭什么给你讲那么多?如果他讨厌谁,那他连一句话都不想跟他多说,这就是王中。”
不过,我至今也不明白,王中为什么愿意收我当他研究生,是不是我说的“怕当右派”的真话感到我是个直来直去的人?
奖品,半包香烟
有了第一次教训,以后数次,我都带笔记本上王中家想再听他上课,但他再也没有给我单独讲什么课。记得是10月中旬,我去他家。他拿了3份报纸让我看3篇新闻,他的要求是:3篇新闻只能看15分钟,然后做出评价。末了,他拿着半包香烟,还数了数,说:“这里还有12根,回答正确,半包烟就奖励给你。”那是牡丹牌香烟,当时是名贵的。王中老师似乎是半开玩笑,可我却一阵紧张——他是在考我啊!而后来才了解,王中在训练我的分析、评价能力。我拿着那张报纸,急急忙忙地读,王中还在一旁催促,“还有5分钟”,“最后一分钟”。好在我读大学时,曾受过严格的读报评报练习。所以,对3篇新闻,就一一指出它们的问题所在。王中眉开眼笑,从半包牡丹烟中抽出一支“请你抽烟”,还把半包烟推到我面前,算是奖励我了。我这辈子抽过多少烟难以尽数,反正国内名牌都试过。但王中老师给我的这支烟,让我快活到今天。
这次读报测试,让我和老爷子(人们都这么称呼王中老师)关系近了许多,他慢慢地认可了我。以后他总隔三差五的让我读报评报,然后就报纸上的话题进行讨论。他的敏锐,他的睿智,他的幽默,就会在讨论报纸新闻时像泉水一样汩汩流淌。记得有一次,报上有篇评论《提倡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他特地剪了下来,让我评价。我实在无话可评,这有什么可说的?可王中为此给我讲了半个小时。他的意思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必须要有明确的目标和具体的环境(拿现代话来说得有个语境),比如,上战场,敌我双方阵地对决,就得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要哭。如果没有明确的目标,不顾时间空间,人不怕苦那成了苦行僧,人不怕死成了亡命之徒。其实,怕苦怕死是人的本性,正因为人怕苦怕死才有科学技术的不断进步,让人活得更舒服,活得更长寿。
“你理解吗?”这是王中询问我的话。我当时的感觉是遭遇一次强刺激,似懂非懂,但我明白王中教我一个做学问的道理:必须独立思考。不管什么人的语录、提示,都必须去认真思考,绝不能盲从,这才是真正的科学态度。
“你得学会做一头好牛”
大约是第二学期的开学,我利用寒假精心写了篇论文给王中看,题目大约是思想解放和新闻学探讨的关系。王中眯着眼睛看了一会,没读完,就把稿子扔在桌子上了。我知道,这是他不满意的表情。在此之前,我不知写过多少文章,可写新闻学的论文还是第一次。为此,我查阅了许多文章。问题在哪里?王中不明说,他告诉我:复旦大学老校长陈望道曾经说过,做学问有3种类型:一种是吃进去的是草,拉出来的是粪;第二种吃进去的是草,拉出来的还是草;第三种吃进去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你说说看,你想当什么样的人?你的文章属于哪一类?”
大概放第二类吧?因为我的文章里满是引文,以严格意义上讲,是把别人说过的话拼凑在一起。
“我看差不多。这个说,那个说,那么你怎么说?你的意见在哪里?”王中盯着我说,“为什么要做学问?为在理论的武库增加装备。所以,学术的生命在于标新立异,说前人没有说过的话,讲与同时代人不同的观点,那样,我们的时代才能前进。”
这段话,我一辈子不忘。我默默收起我的第一篇失败的学术论文。由此给自己定下一条写作规矩:语不惊人死不休,没有新鲜的观点决不写文章。
“不能超过老师的学生不是好学生”
1981年,王中老师带我到兰州参加全国新闻学术讨论会,这是打倒“四人帮”以后第一次全国规模的新闻学术会议,可以说群贤毕至,盛况空前。在这次会议上的一个小小插曲闹得满场风雨,尤其在王中老师的一批学生中流传:“王中老师带的一名研究生当场和王中争论起来”,甚至传为“争吵起来”。我当时不明白,一次平平常常的不同意见的讨论怎么会传得那么多?那是刚到兰州的第二天,王中在兰州的一批老学生宴请王中老师,我沾光也成了座上宾,席间大家七嘴八舌讲起报纸的性质问题,这也是那次新闻学术讨论会的热门话题。王中老师说,他还是坚持报纸具有阶级性和商品性的双重属性。在座的所有王中老师的学生中我是小字辈,轮不到我说话,所以我只能吃喝,一言不发。但王中老师却突然问我:“李良荣,你怎么看?”估计大家都会以为我会附和几句,不料我却语惊四座:“我不同意,报纸必须面向大众,当然还有其社会性,双重属性难以概括。”现在想起来,我的见解实在浅薄得可笑。因为报纸具有商品性当然已把社会性包括在里面。商品不面向社会,还能称作商品吗?但那时我年轻,见识不多,却血气方刚。我一言刚出,席上顿时鸦雀无声。大家都瞪大眼睛看着我,从他们的眼光里我读出他们的责问:“你算老几,敢反驳王中老师的见解?”我只好连忙解释:“我和王老师经常这样讨论问题的。”王中老师也出来替我解围:“今天他还是客气的,私下里顶撞我更凶。”
这是实情,而且是王中老师怂恿我和他展开不同观点的争论,我正是在和王中老师不断讨论、争论中学到了他的许多思维方法,分析问题的全面性。
可能因为这次小小的风波影响面太大了,闹得整个会议沸沸扬扬。在最后一天的大会发言中,王中老师谈到了为师为学之道:“当老师要培养学生,如果自己培养的学生不能超过老师,这个学生不是好学生,这个老师也是不称职的老师。”
我这个人从小好胜逞强,“傲气”的帽子从小学戴到大学、戴到工作单位。但王中老师以他宽阔的胸怀接纳了我,并鼓励我有自己的独立见解和思考,尽管有那么多幼稚,那么多错误和不足。
唯一的一次表扬
王中老师从复出之日起,就酝酿着把1957年以后中断的新闻学研究继续下去,构思写出系列论文。1980年以后,我每去他家求学,常常看到他伏案写作,草稿纸满屋子都是。我帮他拣起来,一页页堆好。但仔细一看,才发现王老师写得非常苦,每一节都是重写好几遍。往往是写了半页纸,可能觉得不满意,又重头再写。他的文笔犀利、幽默,比喻生动,分析一针见血,那是我无法模仿的。我自感帮不上忙,所以,只能默默地看着他一支烟一支烟地抽着,浓得发苦的茶一口一口地喝。有一天,我劝他停停再写,想陪他出去走走,他突然对我说:“那好,你来帮我整理。”我看着一大叠草稿直发愣,他看我迟迟疑疑的,就故意激发:“你肯不肯?不肯算了。”我只好硬着头答应下来。
3天以后,当我把整理好的稿子交给王中老师时,那种诚恐诚惶的心情活像做错事的小孩到老师面前。这份稿子实际上是两部分构成,一部分是王中老师原稿,另一部分是王中老师口述的,我把两部分整合在一起,但风格泾渭分明。原稿上的那部分文笔生动、风趣;而他口述我整理那部分,思想能够表达出来,但失去了生动和风趣。如果读者有机会再去看王中老师发表在早期《新闻大学》上的文章,就可以清晰地发现:前半部分文采生动,而后半期却平淡如白话。前半部分就是王中的原稿,后半部往往是我整理的他的口述。20多年过去了,我虽然不懈地追求,但始终达不到他炉火纯青的文字表达水平。
王中老师看我送交给他的整理稿总是半皱眉头,我知道他对此不会满意,但他无可奈何,总是淡淡地说:“那就这样吧!”以后,我帮他整理过几篇文章,每次几乎都是这么一句结语。
我知道,他对我的整理不甚满意,但我得到极大的满足。因为在逐句逐段的整理过程中,我逐步学会了分析问题的方法,逐步进入新闻学研究的殿堂。王中老师反复给我强调:“真理总是能赢得人心的。”“真理是朴素的,用明白如话的语言表述一个复杂的思想才是真正的理论。”“用深奥的语言去表述深奥的理论,看上去深不可测,但只能说明作者并没有真正吃透这个理论。”这些教诲结合着读王中的论文,我体会到了理论研究的一点真谛。
尽管王中老师不甚满意我整理的文稿,因为他从来没有表扬过我一次。但我却是满心喜悦帮助他做。我唯一一次得到表扬是替他整理《宣传学术的魅力》(刊《新闻大学》第三期,1982年5月)一文,该文是读莎士比亚的戏剧《裘力斯·凯撒》来探讨宣传艺术的。该剧塑造了勃鲁托斯和安东尼两位杰出的宣传鼓动家。当勃鲁托斯刺死当时罗马帝国的最高执政官凯撒以后,他对罗马市民发表了一通演讲,居然还大声颂扬凯撒的丰功伟绩。我对此评价是“虽然一刀子捅死,但不是一棍子打死。”王中大为赞赏,并说:“写了那么多,就这一句最精彩。”他的表扬让我一天兴奋。冷静下来,我感悟到王中老师反复告诫我的写文章要“删繁就简深秋树”的道理。
最后一次教诲
1991年6月,王中老师病重住华东医院。我出国当访问学者,临行前我去医院陪了他一夜,我想去看看他,陪陪他。我担心他的身体,生怕回来后再见不到他。我去时已晚,他睡觉了,中途醒了一次,看了我一眼,又睡过去,几乎一夜无话。但王中顽强地挺过来了。1994年,王中80华诞,新闻学院为他举行寿庆。我扶他上讲台,面对如潮的掌声,他淡淡地说了一句:“还好,我还活着。”
这就是王中,许多人学不来的豁达、乐天安命。我记得他给我讲述他在“文革”中的遭遇。当他被造反派拉去批斗,回来告诉家人:“还好,没有挨打。”后来挨了打,他说:“还好,没有受伤。”再后来腿被打瘸了,他说:“还好,没有死。”凭着这种豁达,他挺过了十年动乱。但1994年以后,他的状况逐步恶化。1994年一个秋夜,我再去看望王中老师,他的子女告诉我:“老爷子神智糊涂了,许多老朋友、老学生都不认识了。”但当我推开他的门,走到床头喊他王老师时,他睁开眼睛,随口而出:“李良荣,你来啦!”我把他扶起来,靠在枕头上。王中老师已是骨瘦如柴,我心头一阵酸痛。他拍拍枕头边刚出的《新闻大学》,想说些什么。我凑近他嘴边,才听清楚:“你好久没有写文章了。”听保姆说,身体刚好些,王中老师就会翻看《新闻大学》之类的新闻学期刊。我怎么也没想到,他病成这个样子,还关心我的学术研究。而那时,我刚遭受挫折,无心写作。王中老师以很清晰的语调告诫我:“多写点,我还想看你的。”我的眼泪已夺眶而出,只有使劲地点头。爷儿俩握着手,我没法讲,他无力再讲,默默无言地坐了半小时。
“多写点,我还想看你的。”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现在,每当我走过复旦大学第一宿舍门口,我总会走到大门口,深情地望一眼2号楼,正对大门口,那曾是王中老师的家,也是我度过青春的最后几年、我人生中最快乐几年的地方。每当夜深人静,我埋头看书写作,我常会痴痴地想起王中老师的音容笑貌,想起他的叮咛。我的每本书的后记,总情不自禁地会写出:我永远怀念我的导师——已故的王中老师,他的睿智至今还启迪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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