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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夫的咒语

时间:2023-01-1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牛如懂得屠户的咒语,岂不该感激涕零吗?但做屠夫的,并不愚蠢,却很会想法子来作借口的,所以便有了堂堂皇皇的超生咒语。因之,这种念咒语的屠户,就更加可恶!这样看来咒语之为用,真是大矣哉哪。我们乡里一到秧苗茂盛的时候,田间的土地庙,便请个把道士(这种道士和普通人一样,种田讨老婆养儿子,只是替人念经的时候,才穿起特殊的衣裳。

在我们四川那边,小时候听见说过,屠户杀牛,总要对牛说几句超生的咒语。如“生在世间受苦辛,一时寒冷一时饥,我今送尔归阴去,脱下毛衣换人衣。”照如此说来,原来屠户并不是要吃肉要卖钱才杀它,乃是为了超度它,使它脱离牛生活,变为快乐幸福的人呀!牛如懂得屠户的咒语,岂不该感激涕零吗?

至于猪被杀的时候,可就连这种猫哭老鼠的假慈悲,也用不着了。只消白刀子戳进去,红刀子挪出来就是。真干脆得很,一点罗嗦话也没有。

为什么屠夫要向牛施一种慈悲,而猪则置之不顾呢?这就是人们之间,自然而然,流行一种意见,即是,猪原系喂来吃,而牛却是养来耕田种地,对人维持衣食饭碗,并非专门喂来杀的。但做屠夫的,并不愚蠢,却很会想法子来作借口的,所以便有了堂堂皇皇的超生咒语。

屠夫杀猪,还露其本来面目,至于杀牛,则摇身一变而为救世主了,不但要使被杀者不会恨他,且要死而瞑目,对他感激道谢哩。因之,这种念咒语的屠户,就更加可恶!

在人类史上,一个国家侵略别一民族的时候,也可以依照屠户杀猪杀牛,分成两个阶段的。不用别的为例,就拿日本鬼子来说吧。他们在明朝时候,向我国沿海一带,奸淫掳掠,就并没有发过欺人的宣言,而只是饱其私欲就是。所以屠户面目,完全露出,人人认得他是倭寇强盗,也就没人向他屈膝。于今可就不同了,奸淫掳掠,更加凶狠之外,可就玩出堂而皇之的超生咒语来了。你看“重建东亚新秩序”,以及在沦陷区散发的欺骗传单,不就是等于会念咒语的屠户么?汪精卫之流,给他念的咒语迷上了,于是乎,就作揖叩头,感谢不已。这样看来咒语之为用,真是大矣哉哪。

人和土地菩萨

在江东岸,一条小街上,看见一家商号门外,连狗都可以撒着尿的地方,供着有位土地菩萨,不是塑像,是一张红纸写的字:“门口土地迎接财神之位。”这不能不使我感到主人发财门坎之精,别人想不到的事情,他都一一想到了。财神也许人迎接不来的,因为人一天忙碌到晚,有几个时候把神放在心上?说不定财神已经足踏在门槛上了,看见你毫没恭敬迎接的样子,便又赶紧提起一袋钞票,悄然走了。这样的事,谅来也是有的。那么,专门派个土地菩萨,不管白天黑夜,都在门口恭等。岂不是财神来了,十拿九稳接了进去。

想是想得周到,不过这就太为难做土地的朋友了。同是一样的神,为什么一个就要一天到晚弄来当门房,喝西北风呢?当然,这在商号主人眼里看来,所谓土地者,乃一穷措大耳,何能与阔佬财神相比,拿点香烛残纸雇来做事,正是两不吃亏的事情。然而,做商号主人的,也未免太威风了,不但对穷人颐指气使,而且偕能奴役穷菩萨哩。

向来在传说中的土地菩萨,也是并不怎样高贵,差不多专门服侍贵人。如蒲松龄在《醒世姻缘》中讲,“一个陆秀才在隆恩寺读书,从本寺土地门口经过,凡遇昏夜行走,那个主僧长老看见土地庙内必有两盏纱灯出来送他,非止一日。也就知道他是个贵人,甚是将他敬重。后来见他在庙门经过,没有纱灯迎送,以为偶然。一连几次都如此,主僧和他说道:‘我一向敬重你,每见你晚夜时候从土地庙经过,都有两盏纱灯迎送,所以知你是个贵人。这一连几次不见了纱灯迎送,你必行了亏心的事体。伤了阴骘,被阴司里削了官禄,以致神灵不礼,你可急急忏悔。’陆秀才再三追思,不得其故”。后来他才明白,他朋友休了一个妻子,他曾经替他出过主意,帮他修改过休书,就赶忙劝他的朋友挽回此事,使他们夫妻破镜重圆。“从此那个主僧见陆秀才晚夜来往,土地仍旧有纱灯迎送。”

又如民间传说,讲朱元璋年青时候,非常贫穷,替人家在山里放牛,可是他和一般放牛孩子不同,为人刁滑,遇事敢作敢为。他因在山里没什么好菜吃,便杀只牛来下饭。主人跑来盘查的时候,他就人急智生,把牛尾巴栽在地下。主人很严厉地问他,为什么这样不小心,把牛打失了一条。他说,并没有打失,是牛自己钻进地下去了。主人喝他打胡乱说,要责备他。他就把栽在地下的牛尾巴,指给主人看,说是从那里钻进去的,牛尾还没钻完,难道会是说谎?主人半信半疑,就用力去扯。朱元璋急了,赶忙暗中嘱咐土地菩萨,要他在土里死死抓着牛尾,免得主人拖了出来,会给他为难。土地听了这位真命天子的命令,哪敢惰怠半刻,立刻把牛尾拉住,并还做出牛叫的声音,真仿佛有人把它尾巴拉痛了的一般。于是主人信了,只好认为天地间又出了一件稀奇古怪的事情。

从前面两段看来,土地菩萨在神的地位中,大概是相当于保长甲长,时常是奉着上司的命令行事,做着许多吃苦的差役。试想想吧,一个胡子老官(一般土地菩萨的塑像画像,都是有胡子),夜里要替年青小伙子提纱灯,碰着顽童还要跟他拖牛尾巴,装牛叫,岂不太屈杀人也么?不过,无论年青小伙也好,顽童也好,他们将来都是贵人,替贵人服务,倒是一个芝麻大的官儿,份所当为的事情,除非你辞土地的职不干。唯有现在,坐在商号门口,专门替大老板迎接财神,虽然比提纱灯捉牛尾巴清闲得多,但想到这不是伺候贵人,而是做事领受香烛,恐怕不免很有些郁郁不乐吧?

其实,土地菩萨与农民倒很接近的。农民并不一定把他看成保长甲长,往往把他看成一个和蔼的老头子,有什么事总想求求他,但也知道他本事有限,对他并不存过多的希望。同时又晓得他老人家,有点儿好酒贪杯,故在他面前并不感到十分拘束,甚至有点儿想同他开玩笑。我们乡里一到秧苗茂盛的时候,田间的土地庙,便请个把道士(这种道士和普通人一样,种田讨老婆养儿子,只是替人念经的时候,才穿起特殊的衣裳。)去念半天经。将一些花纸剪的三角旗子,洒点鸡血,分给各个人家,拿来插在田里,据说这样蝗虫之类的灾害,便不会有了;那么,土地菩萨在这里做的工作,当然比提纱灯,捉牛尾巴,以及迎接财神等等,较有意义多了。可是一般庄稼老对他,也并不格外表示尊敬,倒是嘻嘻哈哈的地方多些,像给土地菩萨贴的春联:“烧酒甜酒都不论,公鸡母鸡只要肥。”简直很有些嘲弄了。

在吾乡除田间有土地庙而外,每家神堂内还各供有土地菩萨,那是一张旧式的木刻画,用五色印的。上面土地公公土地婆婆,也官一样地坐着,下面则放有聚宝瓶及元宝一类的东西。旁边两行印的小字:“土中生白玉,地内出黄金。”这就朴素地说明了土地在农民眼中的价值。土地菩萨在这里就没有人轻侮了,他的位置在“×氏门中高曾祖考妣之神位”的下面,而也算是在家堂的正中的,因为他已然是个阔佬。大概做土地菩萨,当以此种差事为最肥的吧?但是在商人眼中看来,所谓土中生白玉,地内出黄金,实又莫名其妙,有些隔膜。原来他们生财之道,乃在囤积居奇,趋时取巧,土地是和他很少关系的。故土地菩萨是用不着的,充其量也只能供用来迎接财神而已。

1941年

巴金(1904—2005),

四川成都人。原名李芾甘,1927年到法国留学,同年写出第一部小说《灭亡》。回国后,埋头从事创作和翻译。1934年东渡日本,回国后任文化生活出版社总编辑,出版《文学丛刊》、《文化生活丛刊》,抗战期间积极投入抗日救亡运动。解放后一直从事文学创作。几十年来,先后创作了《爱情三部曲》、《激流三部曲》等长篇小说和大量短篇小说,是现代中国著名的语言艺术大师。文革期间受到残酷迫害。文革后,以真诚的态度,反省自己,对国家和人民的历史和命运,敢于说真话,从而达到了他一生创作的顶峰。通行本有《巴金选集》、《巴金文集》、《巴金散文集》、《随感录》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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