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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鬼·人

时间:2023-01-1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但神们又各有专司,互不侵犯。这是人民掌握了自己命运的必然现象。神是人造的,鬼的制造者当然也是人。于此可见,真正怕鬼的人还是那些造鬼的人!更不相信鬼的了。但造“鬼”者所造成的后果和影响,至今还像鬼缠着似的,大有“剪不断,理还乱”之势。这可是被打成“鬼”者和打人成“鬼”者都意想不到的事了!于是人,特别是我们中国人,便在神与鬼的夹缝中讨生活。中国封建社会持续那么久,神鬼是“与有功焉”的。

一、说神

几千年来,中国人都相信神,没有神就没有法过日子。天上有天神,地下有土地爷;山上有山神,水中有大王;门有门神,灶有灶王爷;想发财有财神爷,怕生病则敬瘟神;要生儿子有送子娘娘,死了出殡还得请开路神。风雨雷电,既各有专神,各行各业也各请祖师爷来供之为神!中国之神,是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但神们又各有专司,互不侵犯。于是神庙林立,而老百姓可每每摸不着庙门了。又于是见庙磕头,见神上香,就成了中国老百姓的敬神秘诀。

神,原来都是人造出来的。这不是什么伟大真理。做开国皇帝的,定要造些神话才能坐稳江山。市井无赖刘三——刘邦造出什么赤帝子、白帝子一套神话,他的老婆吕雉也帮助说什么刘邦所住处常有“云气”云云。其实这是做了皇帝的结果。如果皇帝不是刘邦而是项羽,也同样会对项羽造出神话来的。即使尚未打下天下的陈胜,当他自立为王之前,不也有过狐鸣“陈胜王”么?只因他终于失败了,这神话才被拆穿。所谓“成则为王”,其实也是“成则为神”也。一部二十四史每个朝代都有一个神话,每个朝代又都要封一些大大小小的神以为真龙天子的辅佐,于是神满中国了!没有神,任何皇帝也坐不稳江山。于是皇帝的朝代虽然常换,而大大小小的神则成为“终身制”,不因朝代更迭而减其神威!这些大大小小的神,是中国永不倒台的统治者!

神既是人造的,也就反映了人的社会和人的愿望。比如旧社会全国各地都有土地庙和城隍庙,城隍又有县、府、总城隍三级,正与人世各级政治机构相适应。土地爷即当方土地,是最基层组织,相当于保甲长,余可类推。药王爷自然是“卫生局”,而瘟神则似乎是“防疫站”了。至于灶王爷,说是旧警察也可以,或者说是特务也似无不可。……

而这些大小诸神的共同特性,确也和人世相同,喜欢奉承。——如说贿赂则似不敬了。比如送灶王爷上西天吧,希望他“上天言好事”,便用送灶糖胶住他的嘴。又比如迎神赛会时瘟神出巡吧,便要以茶叶和米,甚至加上铜板包成纸包去掷他,掷中了便可免遭瘟疫。于是瘟神出巡一次,其瘟船便可满载茶、米、铜钱以归……其他诸神也莫不要烧香、还愿的。这不正是封建社会在神的身上的反映?不过老百姓是愿意用人间的贿赂形式对待诸位神明的。因为在他们心目中神明总是公正的,至少也不至于因为贿赂不够而遭更大的祸殃!自然,一份香烛到底比人间的贿赂便宜得多,这也是老百姓的缺点所在,希望以少许获得多许。但那时的人民也真穷。

解放以来,庵观寺院香火断绝者久矣!这是人民掌握了自己命运的必然现象。但最近由于旅游胜地的开放,而许多古刹也获得修葺,这当然是好事。奇怪的是:在这些古刹的大雄宝殿上每每见到不少青年男女,虽然都时装革履,却以并不准确的姿态在恭行跪拜大礼,其虔敬的态度倒也不下于旧社会的善男信女。而供案上也真个香烟缭绕,巨烛高烧。看到这种情景,真有说不出的滋味。我相信他们对于所礼拜的神像究竟是谁、其所司者何,一定是茫然无知的。难道他们真个相信什么神明么?或者也是见庙磕头、见神上香吧?这大概不是宗教家或什么神学院的博士们所能解答、而且也不应该由他们来解答的。

二、话鬼

鬼,是神的对立面。没有鬼也就没有神。中国人民既然相信神,所以也就怕鬼。

神是人造的,鬼的制造者当然也是人。但人造了神是为了敬之拜之,冀图降福于人。但人造了鬼,却畏之惧之,自己吓唬了自己。其实,据造鬼者说,人死了便成鬼,则彼此彼此,大家都是鬼了,又何惧之有?然而人们还是怕鬼!推究其故呢,大概是人们“贪生怕死”害怕做鬼,所以见鬼就怕。因此怕鬼,也许就是怕死的同义语吧?然而不然,或者说不尽然。从天子以至庶人都是怕死的。比如许多皇帝都曾炼仙丹,求长生不老之药,是怕死。老百姓得了病大都去求神问卜,磕头礼拜也是怕死。至于鬼,怕与不怕,则因其地位而异了。比如皇帝,他之死叫“宾天”;因为他是天子,死后会升天,所以他不该怕鬼。其次是达官贵人,因为有钱有势,相信“钱可通神”,只要临死之前吃斋念佛,鬼神也可以“开后门”,所以对鬼也不太怕。至于庶人、即一般老百姓确实是怕鬼的,因为他们相信阎王爷铁面无私,而十殿阎罗的刑具——什么上刀山、下油锅等等,又如此可怖,怎么相信自己的一生毫无过错呢?老百姓是诚实的。

但凡事都难绝对化。比如说皇帝死后“宾天”所以就不怕鬼,也还有漏洞。拿我们的始皇帝说,他既然升天了,怎么死后也发臭呢?他既然不怕鬼,又何必在生前就预制好数以千计的兵马俑呢?又比如说老百姓既怕死、又怕鬼,但逼得他们铤而走险——造反的时候,可什么也不怕了。古之贤人说过:“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就是证明。那位Mr阿Q仅仅是心里想造反,到临刑时也还叫出一声“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来,可见他也并不怕死,更不怕鬼了。于此可见,真正怕鬼的人还是那些造鬼的人!

新中国成立以后,有一句名言:“旧社会将人变成鬼,新社会将鬼变成人。”这儿所说的鬼虽是比喻,确实说明我们那时代是再没有鬼了。但约莫十年以后,我们大诗人何其芳编了本《不怕鬼的故事》,更证明我们唯物主义者是不怕鬼的。更不相信鬼的了。大约与此同时,戏剧界里也产生了“有鬼无害论”,并演出了以李慧娘、敫桂英为主角的《李慧娘》或《红梅阁》与《阳告》等等。这些美丽的鬼魂不仅不可怕,而且都很可爱,她们不仅没有鬼气,而且极富于人性。确实使人改变了对于鬼的狰狞可怕印象,是中国戏曲舞台上的奇葩!

曾几何时,中国又大闹其“鬼”了。林彪、江青之流由于自己想挤上神位,便硬把绝大多数的干部、学者、知识分子和地、富、反、坏、右一股脑儿称之为“牛鬼蛇神”。而且说在中国共产党内还有一座“阎王殿”,这些“牛鬼蛇神”一个个都面目狰狞,阴森可怖云云。一时间,好端端一个新中国,确也变成了鬼哭神嚎的人间地狱。……

当然,准备做神的林彪和江青之流,虽然一度把千千万万的人打成“鬼”,而他们自己最后却不免于摔死或待死。现代造“鬼”者的下场理应如此!

但造“鬼”者所造成的后果和影响,至今还像鬼缠着似的,大有“剪不断,理还乱”之势。这可是被打成“鬼”者和打人成“鬼”者都意想不到的事了!

三、谈人

人造了神,却顶礼膜拜在神的脚下;人造了鬼,又被鬼迷心窍,怕它要死。于是人,特别是我们中国人,便在神与鬼的夹缝中讨生活。中国封建社会持续那么久,神鬼是“与有功焉”的。而中国人的聪明才智,也就被夹在这夹缝中发展,只好为鬼神、特别是神的化身——皇帝服务。比如阿房宫、未央宫、长乐宫这些雄伟的建筑,至今还存在历史的记载里;历代帝王的陵墓也还长埋在地下;丛林古刹盖了又毁,毁了又盖,现在剩下的不多;敦煌壁画和云冈石佛等等算是幸存的宝贝了,现在还可以向外国旅游者夸耀,并且赚点外汇。但在当时,它们对国计民生起了什么作用呢?更可悲的,是那些伟大的建筑师、雕塑家、画家连个姓名都没留下来!

当然,中国人是富有聪明才智的。不管是政治军事,还是天文地理,土木工程,医药,航海,文学艺术直到杂技魔术任何方面都产生过杰出的人才。但他们和中国悠长的历史相比,还是太少!而更重要的则是他们在当时多不被重视,没被当作人看待。而中国历代统治者还有绝妙的一着以扼杀(或称棒杀)人才,那就是在人才或天才以及一切忠臣、烈士既死之后,也就是对他的统治已经不再产生什么影响之后,对死者来个追封,并尊之为神!这样,既可达到尊贤之名,又可达到真正扼杀人才和天才之实:因为他们已经是神而不是人了。

自然,对国家有功的人死后追封并立祠奉祀,也是古代纪念伟人的意思,犹如今日之纪念馆一样,无可厚非。但是一旦尊之为神明,这就别有用心了:宋高宗以“莫须有”之罪杀害了岳飞父子,无非是因为这位抗金的英雄妨碍了他投降敌人的阴谋。这是不得人心的。于是宋孝宗出来收揽人心,追封岳飞为鄂王,后来又在岳王坟前铸了秦桧等人铁跪像,以示昭雪。再后来并且盖了岳王庙,香火不绝。于是岳飞成了神,则风波亭上的冤狱便淡忘了。至于是否再抗金呢?没有下文。再如孔夫子孔老先生吧,在世之时并不得意,死后却马上立庙。以后历代皇帝看他对统治有用,于是一再追封,成为“大成至圣先师”,到处立文庙,按时祭祀。既然是“至圣”了,谁也不敢企图僭越。一旦孔子成了神,便扼杀了更伟大天才的产生!最了不起的读书人,也不过准许你死后附祀孔庙罢了!最可笑的是武侯祠。这原是人民纪念“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伟大政治家和军事家诸葛亮的。不幸这祠堂与诸葛亮的主子刘备的汉昭烈庙相邻。明初的蜀王朱椿大不为然了,他要“论资排辈”,硬把武侯祠废了,让刘备做“主席”位,诸葛亮只陪祀东侧。到现在,武侯祠还呈现着这样怪现象:刘备坐在正殿,两侧是文臣武将廊。正殿之后才是低一级的诸葛亮殿。朱椿没学问,怪不得做不了皇帝。如依此为例,难道岳王庙前边还得盖宋高宗庙么?然而他也道出了真心实意:“我们皇帝家是天之子,你诸葛亮怎能平起平坐?”幸好,我们的孔明先生终于未成为神;(罗贯中先生在《三国演义》里编造,不足为凭)更幸好的是,不管你刘玄德如何高踞人上,而老百姓偏只叫这祠堂为武侯祠!这可是没办法的事。……

伟大的人才被神化了的,自然还不及被“鬼化”了的多!历朝历代有多少改革家,有多少犯颜直谏的忠贞之士,有多少偶因忤旨、而触圣怒的人,更有多少揭竿起义的农民领袖……都不免斩首市朝,被化为鬼!这是史不绝书,不胜枚举的!

中国不是没有人才!也不缺乏天才!但在神与鬼的夹击之下,他们只能少下去,少下去!而卑鄙小人和大奸巨猾却应运而生,并且日益多起来,多起来!这就是封建中国的悲剧!

四、论鬼神之战与人

在开国大典上,毛泽东同志向全世界宣告:“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这是旧中国灭亡,新中国诞生的庄严誓言。也是第一次宣布人在新中国的价值:这个人字是大写的。而从此,一切人造的神与鬼顿然从中国土地上消逝。中国和中国人进入了崭新的时代!中国人民过上好多年幸福的日子——人的生活。

只可惜好景不长,一种新的鬼神又渐渐被创造出来。这到底是因为先有了鬼才请出神来镇压的呢,还是因为先有了神才去捉鬼的呢?无从考证,但从《不怕鬼的故事》的出版,可以姑且假定是先有了鬼。何也?因为先承认有“鬼”,然后才能“不怕”。正如乡人深夜过坟头而大唱其戏,虽说表示不怕,其实心中有个鬼的。到后来,因为捉鬼有效,于是神话以生。——这是姑妄言之的,不足为凭。正如鸡生蛋、蛋生鸡之难作结论一样。

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即鬼神之念一萌,则装神弄鬼之神汉巫婆必定应运而生。林彪、江青之流正是这类脚色。不过装神弄鬼久了,也会自以为“神”起来。其结果又必然走上历史上一切大奸巨恶的共同命运——跌到神的反面,成了鬼!

林彪、江青这群神汉巫婆被打倒了,应该鬼神匿迹了?可又不然。尽管一再要求要解放思想、拨乱反正、平反冤狱,但“神”气并未全消,“鬼”影也时隐时现。推究其故,盖造神者虽去,而卫神与反卫神者战,打鬼与反打鬼者争。原来卫神者不肯承认神是人做的,而反卫神者固然承认这神原本是人,但有些唯恐天下无鬼者把神拖下宝座不算,并且在他脸上涂抹黑灰,硬说他是鬼!这是一组战争。另一组战争则是人——不管是前十七年还是后十年被打成鬼者,近来都恢复人的尊严了。但有些人却要“坚持真理”,不予解放,万一非解放不可了,也得给留下一条鬼尾巴,即在脸上涂黑。可另外一些人,则说这被屈的冤鬼不仅是人,而且还要在他脸上装金,打扮成神!这两种鬼神之战的共同点,就是非神即鬼,非鬼即神,独独没有人的地位!呜呼!几千年的鬼神之说之深入人心也!

然而中国人是已经站起来了,再不能容许这种鬼神之战无休无止地打下去!因为我们人还有许许多多的事要干。比如今日中国之事,“四化”为大。而实现四个现代化的是人!不是鬼和神!

中国人虽然站起来了,但站的姿势可不一样:有的巍然而立,如画面上工农兵的形象。有的挺胸凸肚,“神”气十足,如某些漫画家笔下的人物。只有知识分子,在画家的笔下还是那么一副可怜相。何以故呢?党中央一再呼吁切切实实落实知识分子政策了,你们的腰杆为什么还不能挺直?难道都是《法门寺》里贾桂之徒,“习惯了”么?不然,鬼神之战方酣,广大的中下级知识分子的政策落得并未“切实”,而惊弓之鸟,焉能不疑神疑鬼乎?

要实现四个现代化,就得发动人。特别要调动广大知识分子的聪明才智!但在实现四个现代化之际,恐怕还要补上思想现代化的一课!正是:鬼神不死,祸害不止;四化完成,厥在于人!

1983年

吴组缃(1908—1994),

安徽泾县人。1929年入清华大学求学,开始小说创作并获得成功。1935年任冯玉祥的国文老师和秘书。抗战期间,参加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从事救亡工作。解放后,任《人民文学》编委、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作品有《吴组缃小说散文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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