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封建时代,皇帝是不可侵犯的,连皇帝的名字都要避讳,一个字不幸成为“御讳”,就得闹残废,不是缺胳膊,就得缺腿。不小心犯了讳,就算犯法,要吃苦头。小时候念书,杨延朗改作杨延昭,徐世NFEC7 只能叫徐 NFEC7 ,总闹不清,后来才明白,有这些讲究。至于骂皇帝,那是没有听说过的,当然,武王伐纣,骂纣王,李自成起义,骂崇祯皇帝,那是另一回事。
因为皇帝不能骂,真有人骂了,却也痛快。京戏有个《贺后骂殿》,人们很喜欢看,我看也是这个道理。不过,那是出戏,人民想骂皇帝而不可得,在戏上骂骂,痛快一下,也是好的。据史书,宋太祖确有个贺后,开封人,人很温柔,大概不善于骂人。而且,更重要的是她死得早,宋太祖没有做皇帝以前就死了。皇后是后来追赠的,以此,她并没有可能骂他的小叔皇帝。
真正骂过皇帝,而又骂得非常之痛快的是海瑞。
明史卷二百二十六《海瑞传》所载《治安疏》,是经过修史的人的删节的,例如他骂嘉靖最厉害的几句话:“如今赋役增于平常,到处如此,陛下破产礼佛,一天比一天厉害,弄到家里光光的,这十几年来闹到极点。天下人民就用你改元的年号‘嘉靖’,取这两个字音说,嘉靖就是家家皆净,没有财用也。”这大概是修史的人要替皇帝回护,万一老百姓都拿年号的同音字来讽刺,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呢。
明世宗作皇帝时间长了,懒得管事,不上朝,住西苑,成天拜神作斋醮,上青词。青词是给天神写的信,要写得很讲究,宰相严嵩、徐阶都因为会写青词得宠。政治腐败到极点,朝臣中有人提意见的,不是杀头,便是革职,监禁,充军,吓得官儿没人敢说话。海瑞在嘉靖四十五年(公元1566年)二月上治安疏,针对当时问题,向皇帝提出质问,要求改革。他说:
“你比汉文帝怎么样?你前些年倒还做些好事。这些年呢,只讲玄修,大兴土木。二十多年不上朝,滥给人官做。跟两个儿子也不见面,人家以为你薄于父子。以猜疑诽谤杀戮臣下,人家以为你薄于君臣。尽住西苑不回宫,人家以为你薄于夫妇。弄得天下吏贪将弱,到处有农民暴动,这种情况,你即位初年也有,但没有这样严重。现在严嵩虽然罢相了,但是没有什么改革,还不是清明世界。我看你不及汉文帝远甚。”
嘉靖自比为尧,号尧斋,海瑞说他连汉文帝也不及远甚,怎么能不冒火。(何乔远名山藏二十三《海忠介公传》)。
接着他又说:
“天下的人不满意你已经很久了,内外臣工谁都知道。
“一意玄修,只想长生不老,你的心迷惑了。过于苛断,你的性情偏了。你自以为是,拒绝批评,你的错误太多了。主要的是修蘸,为了长生。你看尧、舜、禹、汤、文、武,哪个活到现在;你的老师陶仲文教你长生之法,他已经死了,他不能长生,你怎么能求长生呢?你说上天赐你仙桃、药丸,那就更怪了,桃药是用脚走来的吗?是上天用手拿着给你的吗?
“你要知道玄修无益,幡然悔悟,每天上朝,讲求天下利害,洗数十年君道之误,做些好事才是。
“目前的问题是君道不正,臣职不明,这是天下第一件大事,这事不说,别的还说什么!”
嘉靖看了,大怒,把奏本丢在地下,叫左右立刻逮捕,不要让他跑了。宦官黄锦在旁边说:“听说这人自知活不了,已和妻子告别,托人准备后事,家里的佣人都跑光了,不会逃。此人素性刚直,名声很大,居官清廉,不取官家一丝一粟,是个好官呢。”嘉靖一听海瑞不怕死,倒迟疑起来了,又把奏本拣起来,一面读,一面叹气,下不了决心。过了好几个月,想起来就发脾气,拍桌子骂人。有一天发怒打宫婢,宫婢私下哭着说:“皇帝挨了海瑞的骂,却拿我们来出气。”嘉靖又派人私下查访,有谁和海瑞商量出主意,同官的人都怕连累,看到海瑞就躲在一边,海瑞也不以为意,在家等候坐牢。
嘉靖有时自言自语说:“这人真比得上比干,不过我还不是纣王。”他叫海瑞是畜物,口头上和批文上都不叫海瑞的名字。病久了,又有气,和宰相徐阶商量,要传位给太子,说:“海瑞的话都对,只是我病久,怎么能上朝办事呢?”又说:“都是自己不好,不自爱惜,闹了这场病,要是能上朝办事,怎么会挨这个人的骂。”下令逮捕海瑞下狱,追查主使的人。刑部论处海瑞死刑,也不批复。过了两个月,嘉靖死了,新皇帝即位,才放海瑞出来,仍回原职,作户部主事。
海瑞大骂皇帝,同情他和支持他的人到处都是,他的名声越来越大了。万历十四年(公元1586)海瑞被人劾奏,青年进士顾允成、彭遵古、诸寿贤替他辩诬申救,文章中说:“臣等自十余岁时,即闻海瑞之名,以为当朝伟人,万代瞻仰,真有望之如在天上,人不能及者。”这是当时青年人对他的评价。死后,南京人民罢市,丧船过江岸,穿白衣冠送葬的夹岸,奠祭拜哭的百里不绝,这是当时人民对他的评价。
柯灵(1909—2000),
浙江绍兴人。原名高季林。三十年代在上海从事报刊编辑和电影、话剧活动。新中国成立后为《文汇报》副社长兼副总编辑、上海电影艺术研究所所长,为我国著名电影艺术家。还擅长散文和杂文写作,并取得较高成就。其散文有《望春草》、《晦明》、《暖流》,电影剧本有《腐蚀》、《为了和平》、《不夜城》等。
鬼混哲学
我们有一种极其古怪的处世哲学,这就是“鬼混主义”。
原来算是在做人,一样以无涯的岁月,对付着有涯的生命的,浪费一天,也就是向坟墓跑近一步,本来并无什么玩笑可开。然而偏有一种聪明的办法,使庄严的人生场面,在嘻嘻哈哈之中打发过去。
他们并无一定的主张。做官就做官,经商就经商,做文学家就做文学家。今天追随张三,可以慷慨激昂;明天陪伴李四,无妨风流倜傥。
做人八面玲珑,无分爱憎,一例笑嘻嘻地打拱作揖;做事一鼓作气,不问是非,一例热烘烘地使劲出力。然而按诸实际,对人固是敷衍,对事也无非搪塞。
只是在一件事上,他异常认真,毫不放松。——这就是个人的利益。
这才真的是十足道地的“个人主义”!民族、社会,在这类人的天平上面,分量远不及个人。打仗以前他爱国,因为爱国可以做官;打仗以后他通敌,因为通敌可以发财。“吾道一以贯之”:前后并不矛盾。然而看见熟人,他悄悄地说道:“为的吃饭呀,谁愿意这样做呢。混混而已!”——时机一熟,他还是要“爱国”的。
精通了鬼混哲学,就可以走遍天下,无往而不利。可是无论什么场合,只要有鬼混专家在内,却就无往而不败。
193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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