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暮春时节,天气渐渐地热起来,有几天甚至带着些夏意。于是,我忽然想到,在乡下,现在已经有苍蝇出世了。
说起乡下的苍蝇来,真是洋洋乎大观,尤其在夏天,尤其在厨房和厕所里。乡下人的夏天的厨房,可以说一半是苍蝇之所有。在饭锅周围,在茶缸边缘,在每碗菜上,在每盆汤中,莫不驻扎着它们的水陆军队,成千上万,还有大批的空军,嗡嗡地在盘旋。当饭菜移到食桌上去时,苍蝇军也跟着加以保护,使人们不能下箸。
乡下人的厕所,多半是一口大缸,设在屋外的空地上——不过这也许只有我们的乡下是这样,叫做露天粪缸。这露天粪缸,便是苍蝇军的大本营,也是苍蝇军的教练所,梁任公曾用以比喻扰攘争夺的人类的蛆虫,便是在露天粪缸中受训练的预备军。人们到这地方去稍微的惊动,苍蝇们便一哄而起,作总攻击;小便的时候,攻击你的脸,大便的时候,攻击你的屁股,断难幸免的。
这样的苍蝇,不但从卫生的见地看来,其为祸甚于洪水猛兽,就是无端骚扰使人不能安静这一点,其罪也已不小了。
然而乡下人对于这样的苍蝇,却很能容忍,并无灭此朝食之意。推其原因,大概有二:第一,他们对于自己的抵抗力,自信极深,看得区区苍蝇,决不能损害他们的身体。所以他们毫不相信卫生家的话,把苍蝇群集过的饮料食料,满不在乎地装进自己的肚子去,甚至在饭里茶里杂着一二个死苍蝇吃下,也决不介意。在他们看来,卫生家们的恐怕被苍蝇害了性命,实无异于杞人忧天。而事实上,苍蝇对他们也确乎不能为害。乡下人很多活到八九十岁,也是吃过不计其数的苍蝇所下的毒菌的。
第二,他们深知苍蝇这东西是扑灭不完的,在他们目前的生活中。产生苍蝇的是他们的厨房和粪缸,他们的厨房和粪缸之所以产生苍蝇则因为腐臭和龌龊。然而腐臭和龌龊,其实是构成他们的生活的主要元素。他们每日所吃的只有腐臭的东西,则他们的厨房焉得不腐臭,他们的房子没有一个清洁的厕所的地位,只好把尿屎置诸露天,则他们的粪缸焉得不龌龊。二者未除,则苍蝇终不能扑灭。扑而不能灭,则扑之何为?况且他们有太多的工作,须用全副的精力,若将这精力分出一部分去扑不能扑灭的苍蝇,结果反致减损了建设的工作,无益而反有害,实在是不合算的事。因此,他们宁可锻炼自己的抵抗力,使苍蝇不能为害,却不去徒劳地扑苍蝇。
苍蝇,小物也,为目光远大之士所不屑谈者。然而,在实际上,苍蝇之所以存在的问题,却是一个社会问题。所以从苍蝇之小,是也可谈到大问题的。
据我看来,苍蝇的生命是要和现代文明的历史一样长久的,因为它根本是古代乃至现代的文明的产物。古来的文明产生了一种过着腐臭龌龊的生活的人类,因而又产生了苍蝇。这种人类的生活一日不改善,则苍蝇一日不会灭亡。
苍蝇以及和它类似的东西,在今日,一定要充斥于世界各国的大部分的。说中国最富于这类东西倘若不错,则美国也决不会少。
苍蝇是可恶的,但痛恶苍蝇者,当明白苍蝇的社会的根据。苍蝇是要灭亡的,但它的灭亡,必待它的根据绝灭以后。
真正有志彻底扑灭苍蝇的人们,先当认识根本的扑灭之道。
师陀(1910—1988),
河南杞县人。原名王长简,曾用笔名芦焚。早年在开封读中学。1931年赴北京谋生,曾参加反帝大同盟,从事创作,创办杂志。1936年到上海,后任苏联上海广播电台的文学编辑,并继续从事创作。1946年后任上海戏剧学校教员、电影制片厂编辑。新中国成立后,历任上海出版公司总编辑,上海电影剧本创作所编剧,作品有《芦焚散文选集》、《芦焚短篇小说选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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