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甘做牛与叫人做牛

大概由于中国长期是个小农国家，牛是农民生产中的重要帮手，而中国的文人墨客又与农村有着种种联系，对牛也不陌生，所以咏牛的诗文便相当不少。

宋人李纲的《病牛诗》，近年常为人引用：“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虽不无哀怨，但主旨却在任劳任怨。说实话，我怀疑如果牛真的能够思维，它是否会有如此崇高的境界。对于一匹力尽筋疲的病牛，设想它很希望有浮生半日闲，得以将养休息，也许更合情理。但诗言志，诗人在这里不过是以牛自喻，借牛来倾吐自己的情愫：为国为民，不惜鞠躬尽瘁，虽死不辞。所以诗是好诗。

与李纲的诗立意稍有不同，柳宗元在《牛赋》里说：“富穷饱饥，功用不有。陷泥蹶块，常在草野”，“皮角见用，肩尻莫保”，“牛虽有功，于己何益”？于对牛的赞美中更多地流露了为牛抱屈的情绪，并谴责了人的无情。柳宗元也无非是借牛寄慨，以抒发对自己政治遭遇的愤懑。也是好文章。

但也有人完全从牛的角度，以牛的思想感情，代牛立言。清人叶士鉴的《老牛叹》：“老牛代耕年已久，自问此身亦无负。但愿卖牛心莫起，老牛不死耕不已。”在对主人的祈求中，充满了对主人负心的恐惧，其情已经是很可悲悯的了。也是清人的端木国瑚的《卖牛词》则更进一步，简直是代牛进行血泪控诉了。

朝向陇上去，千犁随身走。暮向市上来，千刃随身受。既困牧儿鞭，又苦屠儿手。命尽主人心，肉尽忍人口。异日要扶犁，陇上还忆否？！

何等幽怨！何等哀婉！又何等激愤！这两首也都是好诗。

牛只是牛，它不懂得人的语言，更不能申述自己的观点，只好任凭人们替它思想，替它诉说。但不论慷慨任怨也好，凄婉哀鸣也好，都说明一点：做牛，并不是一件很快活惬意的事。也许正因为如此吧，人们才提倡一种做人民的老黄牛的精神。

做人民的老黄牛，就是要像牛那样忍苦耐劳，奉献多而需求少，这自然是极崇高的。但积数十年之经验，终于明白，在赞美牛、歌颂牛，要人们向牛学习，甚至号召人们做牛的人们中间，其实情况是很复杂的。大体说来，不外乎自甘做牛与叫人做牛两种。

“俯首甘为孺子牛。”鲁迅说他自己甘于做牛，那服务的对象也只限于“孺子”（不管这“孺子”是具体指海婴，还是象征着人民大众），而且更重要的，他是切切实实地实践了的，所以我们信服他，崇敬他。

有人不但自己甘于做牛，而且希望有更多的人学牛做牛。他们以牛群中一员的资格说话，因而有感召力。我们自然应该积极响应。

也有的人号召大家做牛，而他们自己却无心做牛，而且实际上在那里也当牛的主人，驱使牛们为他效力，自己则享受牛的劳动成果，甚至食牛肉，用牛皮。林彪、江青、王洪文之流便是这样的家伙。今天有些大肆贪污受贿，侵吞国家财产、人民血汗的人，挥霍浪费，平日张口闭口发扬老黄牛精神，而一旦东窗事发，现出原形，原来也正是那样的角色。我们应该识别他们，揭露他们。

对于表示自愿学牛，自甘做牛者，大致不必多存戒心，而对于要求大家学牛做牛者，最好先看看他自己学得怎样，做得如何。

唯自己甘愿做牛而且身体力行者，才有资格号召和要求别人也学牛做牛。

1991年

刘征（1926年生），

北京市人。1946年入北京大学读书，后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后因病退役，从事教学和编辑工作。多年来坚持业余创作，主要写作诗词和杂文，杂文集有《高林折枝》和《刘征杂文选粹》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