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太阳。我唱过太阳的颂歌,赞美它伟大光明,普照万物,赋予我们以光和热,生命和色 彩……
太阳是壮丽辉煌的,而关于太阳的故事,却不尽然。在这里,我要说几个关于太阳的故事——
陶铸同志为了提倡虚怀若谷地倾听群众议论我们工作中的缺点和错误,指出承认缺点和错误,无损于我们党的伟大,因而在《太阳的光辉》这篇文章中打了个比方说:“太阳本身上还有黑点。虽然这些都是事实,但谁个曾怀疑人类可以不需要太阳呢?谁个曾因为太阳本身有黑点就否认了它的灿烂光辉呢?没有。”
这个譬喻恰当不过,结论也明确极了。在具有正常感情的人看来,陶铸同志这番话是无懈可击的,可是经文痞姚文元那么一“评”,问题就来了:
“‘太阳本身上还有黑点’,这不是赤裸裸地咒骂我们的党和伟大的领袖吗?”文痞以恃宠益骄的洋场恶少的架势,恶狠狠地破口大骂,“在你眼里,它岂但是‘黑点’,社会主义简直就是漆黑一团。用资产阶级眼光看问题的人,光明和黑暗是颠倒的。他们比瞎子还要瞎。”
太阳黑子是太阳表面的漩涡状气流,是太阳物质运动的一种现象。我们的祖先,早在公元前一个世纪就已用文字记下这种现象,他们自然绝不是用什么“资产阶级眼光”看出了太阳黑子的。《二十四史》中关于太阳黑子的记录,就多达一百多次。十七世纪之初,德国人刻卜勒和意大利人伽利略,也先后看到了这种天体现象。他们用的也该不是姚文元所深恶痛绝的“资产阶级眼光”吧?陶铸同志把这种在千百年前就已成为常识的太阳表面现象顺带说了一下,竟然被姚文元定下了偌大罪名!但这并不奇怪。为什么?因为那时“影射学”盛行,用猜谜的方法来推理并人人以罪,是“四害”横行时期时髦的政治玩意儿。
自从出现了姚文元立下的这个“样板”,全国各地有关太阳的故事便多起来了……
有一位中学教师,曾经向莘莘学子讲解“旦”字的起源和演变。他告诉同学们,“旦”字是从古代的象形文字变化而来的,它上面的“日”字,原本是有一个圆心的圆圈,代表太阳,下面的一横是代表地平线。太阳升上了地平线,就是“旦”了。——这一解说有什么可以非议之处呢?我们想不出来。然而文痞立下的样板却使“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年少有为”之辈深受启迪,他们猛然记起来了:“嗬嗬!老师说过的那个象形的‘日’字,圆圈中间的一点,不就是陶铸所指的什么‘太阳黑点’了吗?对!明明是恶毒的影射!同陶铸共穿一条连裆裤!是陶铸的同党!罪恶滔天的‘三反’分子!嘿,让他快进‘牛栏’去!”
是的,那时候要进“牛栏”,这就已经很够资格了。有一位从前曾经在演剧队当过小演员的语文老师,上课时向同学们念过话剧《日出》里陈白露的一段著名台词:“太阳出来了。……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不幸得很,虽然业已事隔两三年,这台词还是被人记忆起来了。当他人“栏”并被迫作“燕子飞翔”状的时候,人家是这样子指着他的头盖臭骂的:“对极了!太阳当然不是你们的!你们是牛鬼蛇神!你们害怕太阳!你们憎恶太阳!你们对太阳刻骨仇恨!所以你们要躲开太阳!你们不过是借陈白露之口,说出了自己阴暗的心里话罢了!嘿嘿……”
太阳在无边无际的宇宙间悬浮了五十亿年,不停地进行着规模宏大的热核反应,每秒钟发出八十亿亿亿卡的能量,用它无与伦比的引力把九大行星紧紧拉住,构成了一个庞大的天体系统。然而,对于这样一个庞然大物,据说竟然有个斗胆之徒对之居心叵测呢!——某大学有位老教授,数年如一日地朝朝在操场上打太极拳。他老人家的悲剧在于舞手动足的时候常常面对着一个初升的太阳。“哼,你这个老不死!你天天大清早,什么也不干,就只晓得对着红太阳张牙舞爪,发泄自己对红太阳的深仇大恨!誓死保卫我们心中的红太阳!‘三反’分子×××不投降,就要他灭亡!”
有位摇笔杆子的朋友,写了篇小文章,说他自己儿时和小伙伴们仰望星空,竞相猜测天上的星星究竟有多大。有人说有橘子大,有人说有柚子大,还有人说有西瓜大。孩子们对于星星体积大小的想象,规模仅止于西瓜,谁也不相信星星能比西瓜更大的了。那位摇笔杆子的朋友写道:直到自己年岁渐长,知识渐增,才知道天上的星星颗颗都大得惊人,有的比太阳还要大不知多少倍。——嘿,这还了得!“你这是黑话!快交代!谁比我们心中的红太阳还要大,你心目中指的是谁?说!说!说!……”
流风所及,人们在提到太阳的时候,都不得不小心翼翼、顾虑重重了。残阳、夕阳、斜阳、烈日、酷日、暴日、毒日……都不敢出自口中或见诸文字了。有首民歌,因为开头的一句是“火红的太阳下山啦”,不能唱了。有部电影,因为主题曲里有“西边的太阳快要下山了”这样一句,不能放了。“夸父逐日”、“后羿射日”的神话传说,连提也不敢提了……总之,在说到太阳的时候,就只能说它是“红彤彤”的,“光灿灿”的,要么就是“冉冉上升”的,“永远不落”的。太阳不但被神化了,它还被林彪、“四人帮”蓄意摆弄成为人人都必须向之顶礼膜拜的图腾了。吴强的小说《红日》及其同名电影被判定为“大毒草”后,有一间名叫“红日”的小店铺因而沾了边,店员们有的觉得很不光彩,有的忧心忡忡,生怕惹祸,决定更改招牌,一时想不出好名字,只好暂时用纸把“红日”二字糊住,静候解决。不幸得很,这时恰巧有一群杀气腾腾的小伙子从门前走过,发现“红日”二字被封,立即歇斯底里地闹将起来:“混蛋!红日就是红太阳。你们把红太阳封闭起来,反动透顶!该当何罪?!来,快造他妈的反!”……至于后事如何,这里就不必再去唠叨了。
真是信不信由你,这种禁忌后来甚至侵入到庄严的科学领域里去了:有一本1961年出版的科学普及读物,在谈到为什么向日葵会跟太阳转动的时候,指出这主要是因为它花盘下面的茎部含有一种“植物生长素”,这东西具有两个特点:一是背光;二是能刺激细胞的生长。当旭日东升之际,向日葵花盘下面茎部里的植物生长素,“溜到”西边背光的一面去,并且刺激背光一面的细胞迅速繁殖。于是,背光一面比向光一面生长得快,结果使整个花盘朝向太阳弯曲。随着太阳在空中移动,植物生长素在茎里也不断地背着阳光移动,像“捉迷藏”一样。这样,向日葵便老是跟着太阳转动了——这是科学。然而科学也有敌不过神学的时候。“什么?背光一面比向光一面还要生长得快?!反动透顶!非改不可!非改不可!”让我再说一遍:真是信不信由你,七十年代之初,此书再版之时,足以刺激神学们敏感神经的地方,真的被小心翼翼地删去了……
我爱太阳。我将毕生为之衷心歌唱,感念它普照众生,使得草木萌发,五谷丰登,给世界以温暖、欢乐和绵绵不绝的生机……
唯其如此,我对那些以太阳的卫士自居,诬指别人向太阳吐过唾沫,人人以罪,并且硬是要用太阳烤炙和磨难别人以取宠作乐的政治小瘪三们,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憎厌。值得庆幸的是,此辈宵小,好景不长了,因为如今已是我们可围坐在一起,回顾那些荒唐故事,因鄙之蔑之而呵呵大笑的时候了。当然,我们的笑声是带着泪痕的,甚至还带着鞭痕和血痕。然而因为遥见前面一路阳光,这才使我们得以把那些令人恶心的记忆搁在一旁。当然,对那些惯于敲骨吸髓,如今却忽然变得善良起来的人物,我们还是不能掉以轻心的。
说了点“太阳本身还有黑点”之类的真实话而得罪,随心所欲地打断别人两根肋骨,甚或置人于死地而竟可不受惩罚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今天的阳光真美,正是日华灿灿、五色流霞的大好时光。让我们打开心灵的窗子,高唱太阳的颂歌吧!
1979年1月
陆文夫(1928—2005),
江苏泰兴人。1948年进入解放区华中大学,次年任《新苏州报》记者,1953年开始文学创作,创作以小说为主,曾多次获奖。作品有短篇小说集《荣誉》、《小巷深处》、《特别法庭》、《围墙》,中篇小说有《有人敲门》、《美食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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