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就坏在模糊上

反对用公款大吃大喝的呐喊声已经高分贝地响了好几年，但吃喝之风非但有禁不止，并且还大有愈演愈烈之势。兵家曾有言曰：“你打你的，我打我的。”而时下公款酒宴的万千食客亦与旧时兵家“英雄所见略同”，奉行的方针是为“你使劲呐喊你的，我拼命吃喝我的”。这种恶劣风气竟然在反对它的呐喊声中不断发展，个中原因何在？

愚认为，这原因，怕是要从模糊二字中去细细寻找。模糊者，不清楚是也。可千万别小看了这代表着不清楚的模糊二字，据说，它乃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特点之一呢!孔夫子既说“克己复礼为仁”，又云“刚毅木讷近仁”，且曰“能行五者（按：恭、宽、信、敏、惠）于天下，为仁矣”……但究竟何物为仁？却始终不曾说个明明白白；这是古人著作中所呈现出来的模糊。而今日官场中，能体现模糊这一传统文化特点的用语，同样是并不罕见。基本属实——是七分属实？抑或八分属实？原则同意——代表着八成同意？还是九成同意？酌情处理——意味着处理从严？或者处理从宽？……近几年来，对吃喝风的反对和禁止也同样显示着模糊特点。不信请看：反对用公款大吃大喝，吃喝到什么程度才算大？怕是任何红头文件也不曾制定出一个斩钉截铁的标准；对用公款大吃大喝者要严肃处理，这严肃处理究竟是指行政记过、党内警告？还是指撤销职务、开除党籍？怕是谁也不曾说个明白。仅此就足以保障那种既有权又嘴馋的角色放心大胆地用公款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想怎么喝就怎么喝了。

无疑，不少有识之士已经认识到了这一点，并试图把对公款吃喝风从坚决却模糊的反对变为既坚决又不模糊的禁止，四菜一汤这个似乎是毫不模糊的概念，就在这种态势下应运而生。先是有人在报纸上撰文鼓吹，继则上海、陕西等地明确规定以四菜一汤为公费请客之限，而浙江，更是已经用这种标准宴请过一次国宾，据说连外国人也大感满意呢：看来，四菜一汤的标准一出，大吃大喝的歪风顿消；多年来使亿万百姓发指的这种丑恶社会现象的彻底荡除，该是指日可待了。

然而且慢。乍一看来，四菜一汤似乎是一个毫不模糊的标准，但稍加琢磨，却又发现它实在是模糊得可以。不妨看看如下的两种四菜一汤：一是虾皮烧豆腐、肉丝炒青笋、红烧鱼、香酥鸡外加鸡蛋汤；一是烧乳猪（用十斤左右的小猪精心烤制而成）、霸王别姬（把一个大甲鱼和一只肥母鸡硬挤在一个大盘子里）、双龙争明珠（用蛇肉、虾肉、鸡肉等精料瓤进去鳞的蛇衣内，然后拼成双龙出海、共争明珠——即鸽蛋的热拼）、海参鱿鱼汤再加上只听人说过、没见过、更没吃过、也不知叫什么名堂的先把鹌鹑装进鸡肚子、再把鸡装进鸭肚子、又把鸭装进鹅肚子进行烹制的这么一个“四连套”菜。请问，倘若有人非要用公款按这后一个菜单请客，你能说他是突破了四菜一汤的标准了吗？

看来，要彻底刹住用公款大吃大喝的歪风，还得设法使反对和禁止从貌似的不模糊变成真正的毫不模糊。按说这并不困难；只是有权拟定文件和作出规定的人，往往也就是有机会喝公费酒、吃公费菜的人，不好说他们是有意留下空子，还是他们的潜意识在起作用，从而使得这一方面的规定总是呈现出某种模糊性。这样，就难怪用公款大吃大喝的歪风总也禁而不止、刹而不住了。

1988年

三毛（1943—1991），

原名陈平，祖籍浙江定海，生于重庆，台湾著名女作家，作品风靡海峡两岸。主要作品，有散文小品《撒哈拉的故事》、《雨季不再来》、《稻草人手记》等。她的文章轻松活泼，自然流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