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家里有五六十幅画。有时在壁龛前,有时在堆房里,抑或在晾晒东西时,我曾轮流看到过。于是,我独自蹲在字画前,默然打发光阴,引为乐趣。至今与其看那像是把玩具箱翻倒了一般色彩花花搭搭的戏,不如面对着自己中意的画,心情要愉快得多。
画中最令我感兴趣的是使用彩色的南画。可惜我家的藏画中南画不多。孩提时我当然不懂得画的好坏。至于好恶,只要构图上有中意的天然色彩与形状,我就高兴了。
我从未有机会增添鉴赏方面的修养,以后,我的趣味并没有起什么新变化地发展下去。所以,尽管或许有因山水之故而爱画的弊病,倒也未干过凭着名字而论画这类值得非议之事。正如大约与画同时爱上的诗一样,不论是出于何等大家之笔,也不论是何等不可一世之作,凡是不中意者,我一向不屑一顾(我把汉诗按内容一分为三,深爱一部分,大贬另一部分,对其余三分之一则谈不上喜欢还是厌恶)。
有一次,我看到一栋房子——当然是在画绢上——对面有座青翠的圆山,院子里种着在春光下熠熠生辉的梅花,一道小河沿着篱笆缓缓绕过,并在柴门跟前流淌。于是,我就对身旁的友人说:哪怕一回也罢,这辈子想法儿能够在这么个地方住住才好。友人端详着我那一本正经的脸,深表同情地说:你知不知道住在这样的地方有多么不方便吗?这位友人是岩手人。我这才察觉出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同时又恨友人讲求实际,在我的牧歌情趣上涂了层泥。
这是二十四五年前的事了。其间,我也像那位岩手出身的友人似的渐渐不得不讲求实际了。如今,即使走下悬崖,从溪流中汲水,我也认为不如在厨房里装上自来水管更为便当。然而,南画般的心境仍不时现于梦中。尤其是自从仰卧病榻以来,心里不断地描绘着绮丽的云彩与天空。
这时小宫君寄来一张印有歌麻吕彩色版画的明信片。天长日久,这幅画的色调已失去光泽,自自然然地变得那么古雅,我简直着了迷,目不转睛地观赏着,可偶然翻过来一看,竟写着自己想托生为画中人等话,这话跟我当时的心绪毫无共同之处。于是我托旁人回复道:我最讨厌这种黏糊糊的美男子啦。我喜欢温暖的秋色,以及从其中飘逸出来的大自然之清香。然而这回小宫君本人坐到枕边对我这个病人说起陈词滥调来了“什么大自然固然好,但必须是给人做背景的大自然才行”等等。于是我跟小宫君抬起杠来,骂他是个愣头青——病中的我就是如此眷恋大自然的。
天空晴朗得就像沉到苍穹尽底似的。目力所及的碧处,整个儿都被太阳高高地照耀着。反射下来的阳光遍布大地,我独自在其间静静地取着暖,并看到无数的红蜻蜓在眼前成群地飞着。于是在日记里写道:“天胜似人,默胜似语……恋人红蜻蜓,飞来肩上停。”
这是回到东京后的景色。因为返京后,美丽的大自然之画,一如儿时,不断地占据我的思绪。
秋露下南矶,黄花粲照颜。
欲行沿涧远,却得与云还。
文洁若 译
川端康成(1899—1972),
20世纪日本唯美主义作家,以创作中短篇小说为主。由于他的代表作品《伊豆的舞女》、《雪国》、《千只鹤》和《古都》的高超的叙事艺术,“以非凡的敏锐表达了最具有民族本性的日本灵魂”,因此,获得1968年诺贝尔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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