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允许我下笔伊始就承认,我写这篇随笔没有充分的材料作依据。我从来没听说过富人,也没有见过富人。我常常以为发现了他们,但到头来却不是那么回事。他们一点也不富裕,反而很穷。他们手头拮据,迫于花钱时,不知道到哪里才能筹措到一万块钱呢。
我研究过一些事例,统统出了同样的错误。能雇用十五个仆人的人家,我常常想,该算富有吧;一个女人开着轿车去闹市区买一顶价值五十元的帽子,她一定很有钱吧。其实一点也不。调查研究的结果证明这些人并不富裕,他们手边很紧。他们自己也是这么说的,“手头拮据”便是他们惯用的字眼。当我看到八个衣冠楚楚的人坐在一个特别包厢里看歌剧,我就知道他们手头拮据,尽管他们驾着轿车回家,但是与富有毫不相干。
我有一位年收入一万元的朋友,不久前唉声叹气地对我说,他感到要赶上富人是绝不可能的,按他的收入,不可能办到。我认识一户人家,年收入二万元,也这么对我说,无法赶上富人,任何想追赶的企图都是徒劳的。有一位我非常尊敬的人,一位年收入五万元的律师,开诚布公地对我说,他认为根本无法赶上富人,还是安贫为好;他说他只能请我吃一顿便饭,即所谓的家常便餐(这一餐有三个男仆和两个女仆服侍),要我多多原谅。
我不记得见过卡内基先生。如果曾有幸见到的话,肯定他会对我说根本无法赶上洛克菲勒先生。毫无疑问,洛克菲勒先生也必有同感。
另一方面,某些地方总会有富人,这绝不会错。我常常见到他们的形迹。我做事的那栋大楼的看门人曾对我说,他有个堂兄在英国,眼下在茜南铁路公司做事,周薪十英镑;他说,如果这家铁路公司没有他,便会一筹莫展了。我家那个洗衣女人也对我说过,她有个很富裕的叔叔,住在温尼伯,有自己的房子,没有任何债务,还供两个女儿念高中。
不过这些仅仅是道听途说的富有例子,我可不保证都是真实的。
不言而喻,当我谈到富人,谈论他们是否幸福的时候,我只能依据自己耳闻目睹的人来得出结论。
可以断定,富人经受了种种痛苦的考验,他们的痛苦和不幸是穷人闻所未闻的。
首先,我发现富人总是为钱的问题苦恼,没完没了地受罪。当英镑的兑换率一天之内下降百分之十,穷人却舒舒服服地安坐在家里。他们在乎吗?一点也不。入超像洪水般冲击全国,该谁去填平抹齐呢?富人。活期借款的利率猛涨百分之百,穷人仍能花上一角钱坐下来看场电影,纵声欢笑,若无其事。
可是富人呢,他们一直都在为钱烦恼。
举个例子吧。我认识一个人(他的名字叫斯巴格),按他的私人存款数目,上个月他超支了两千元,在俱乐部的晚餐桌上他同我讲起这件事。他闷闷不乐,要我原谅他心绪不佳,这件事令他大伤脑筋,他认为银行提醒他留意此事是很不公道的。我对他的心境深表同情,当时我自己也超支了两毛钱。我明白,如果银行开始停止透支的话,下次就可能轮到我了。斯巴格认为,当天早上就得打电话叫秘书卖掉部分证券,以弥补这笔超支金额。逼到走这一着棋看来是令人再难堪不过了,穷人决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我了解这类情形:他们可能得卖掉一件家具,但设想一下,这与非得将自己办公桌里的证券卖掉比较起来,个中苦味则是穷人无法领略的。
我同斯巴格先生还常常谈到财富的问题。他是个白手起家的人,一再告诉我,他积攒的财富对于他只是个负担:他说如果他仅仅拥有生活所需的那些平平常常的东西,会感到幸福得多。我同他常常一起共进丰盛的晚餐,这时,他总对我说,他宁愿吃点普普通通的焖肉,加上一碟萝卜泥;他还说,要能从其所好,他宁可吃两条炸香肠加一块面包这样的晚餐。是什么使他不能从其所好呢,我可忘记了。我亲眼见过斯巴格把一杯香槟酒(或者把干完的香槟酒杯)搁在一旁,显出颇为轻蔑的神情。他说还记得他父亲的农庄,后面有一条小河,他常常在河边草地上躺直身子,把水喝个够,香槟酒喝起来可从来没有那个味。我建议他伏卧在俱乐部的地上,只喝下一瓶苏打水,他却不愿这样做。
我很清楚,假如可能的话,我的朋友斯巴格会乐意将拥有的财富统统放弃的。了解内情之前,我总是凭想象认为财富可以扔掉,现在看来绝不可能。它是人们责无旁贷的一副重担。谁要是有了足够的财富,谁就有了为社会公益服务的工具,就得把它看成是为世界造福,使他人过得快活的手段——简言之,看成是一种神圣的职责。斯巴格常常同我谈论这个题目——使他人过得快活的职责,一谈起来就没完没了,直谈到深更半夜,拿打火机为他点烟的侍者都靠着门柱睡着了,等在外面的车夫冻得蜷缩在汽车座位上。
我说过,斯巴格把他的财富视为一种神圣的职责。我常常问他为什么不把它捐赠给——比如一所大学吧。但他对我说,很遗憾,他不是大学毕业生。我提醒他注意:有必要给大学教授增加养老金。尽管有卡内基先生和其他人所作的努力,仍有数以千计的教了三、四十年书的老教授,日夜操劳不息其收入不外乎那份工资,而且超过了八十五岁高龄,就再也没有供给来源了。可是斯巴格说,这些人是国家的功臣之辈,他们的工作本身就是报偿。
然而斯巴格先生的种种烦恼,毕竟只涉及个人(因为他是单身汉,毫无拖累)。无声的大悲剧可能每天都在富贵人家,或者更严格地说,在他们的府宅里上演着——这种悲剧,幸运的穷人偶有风闻却全然不知其内幕。
就在几天前的一个晚上,我被邀去福勒家晚餐,便见到了这样的情景。当我们进屋就餐时,福勒太太在一旁静悄悄地对她丈夫说:“梅道斯说什么没有?”他摇摇头,神情颇为忧郁,接着答道:“他还是什么也没说。”我看见他们互使眼色,同病相怜,心心相印,真是一对处于患难之中的恩爱夫妻。
他们与梅道斯是老熟人了,我的心不禁大为震动。晚餐的整个过程中,梅道斯(他们的管家)每上一道菜来就斟一次酒,但我能够感到一定有什么大的不幸降落到了朋友们的头上。
福勒太太起身告退后,剩下我们俩独自喝着葡萄酒。这时,我把椅子挪近福勒说:“亲爱的福勒,咱们是老朋友了,要是我冒昧动问的话,请您原谅吧。我看出您和您太太的处境不妙呢。”
“是的,”他用悲伤而又平静的口吻说,“我们的处境确实不妙。”
“对不起,”我说,“请告诉我——把事情说了就会好受些,是不是梅道斯的事呢。”
“不错,”他说,“就是梅道斯的事。”
大家沉默片刻,但我已明白福勒将要说些什么,感到他的话已到嘴边。
“梅道斯,”隔一会儿他开口了,竭力抑制住自己不流露出感情,“就要离开我们了。”
“可怜的老朋友!”我说着,拉住他的手。
“真是难办,是吧?”他说,“富兰克林去年冬天走了——那不是我们的过错,我们尽了一切努力。而现在,梅道斯……”
他说话的声音,近乎啜泣。
“他还没有直截了当说什么,”福勒接着说,“但是我们明白,他简直不可能再待下去了。”
“他说出个原因没有?”我问道。
“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福勒说,“事实上只不过是合不来而已。梅道斯不喜欢我们。”
他把手捂住脸,一言不发。
过了一会儿,我静悄悄地离开了客厅。几天后,我听说梅道斯走了。有人告诉我说福勒夫妇很失望,只好住进帕拉弗大旅店的一个有十个房间四个澡室的小套间,在那里凑凑合合地捱过冬天。
然而,谁也不必把富人的日子描绘得全然黯淡无光,他们之中确有真正无忧无虑、幸福无比者。
我察觉到,那些拥有大量财富却又不顾倾家荡产的富人尤其如此。他们可以在证券交易所、银行,或者通过其他多种途径倾家荡产,要想破产总是不难的。
富人一破产,照我的观察,他们的一切都会很好。那时他们可以得到想要得到的一切。
就在最近,我有机会证实情况确是如此。我和我的朋友一起走着,一辆汽车从旁驶过,车里载着一个衣冠楚楚的青年,正同一个漂亮的姑娘一起谈笑风生。我的朋友把帽子高高举起,得意地向空中晃动,以示友好和良好祝愿。
“可怜的爱德华乐天派!”他说,车子早已一溜烟不见踪影了。
“他出了什么事?”我问。
“你没听说过吗?”我的朋友说,“他破产了——彻底搞光了,分文不剩呢!”
“天哪!”我说,“那太惨了。我想他只得把那辆漂亮的汽车卖掉,对吧?”
我的朋友摇摇头。
“啊,不,”他说,“他不会那样做的。我想他的太太不肯卖。”
我的朋友说得对。“乐天派”夫妇并没有把车子卖掉,也没有把他们那座沙石结构的豪华公馆卖掉。他们太喜欢它了,舍不得那样办。有些人认为他们会把歌剧院的包厢出让,现在看来也不会。他们非常喜爱音乐,不会那样做的。与此同时,“乐天派”夫妇破产归破产,快活归快活,虽然身无分文是众所周知的事。有人这样告诉我:要想快活,你只消花上十块钱就可以买到。
方汉泉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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