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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难为情的父亲

时间:2023-01-1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好吧,”我说道,“我跟那些怕难为情的爸爸一块去。”我承认,要不是我确实知道有很多怕难为情的父亲会去,我是不会去的。置身于一大群决不怕难为情的女人和孩子中间,没有一个男人,我感到很可怕,不堪设想。这并非我讨厌跟女人孩子做伴;总的来看,我认为他们是世界上最好的伴儿。此外,那些让孩子逼去参加放假典礼的父亲怕难为情,我认为还有几层原因。

孩子们的邀请,即使是邀我参加学校的放假典礼,也是难于拒绝的。最初,我以怕难为情为托词,可是我的侄女把嘴一撅,说道:“男人都这么说。伊丽莎白说她爸怕难为情,她还是要让他去;安的爸也说怕难为情,安也要让他去。干吗当爸爸的都怕难为情啦?”“我不了解那些爸爸的情况,”我告诉她,“我只能为叔叔说话。”“那干吗叔叔们怕难为情啦?”我承认,这使我为难了。“好吧,”我说道,“我跟那些怕难为情的爸爸一块去。”

我承认,要不是我确实知道有很多怕难为情的父亲会去,我是不会去的。置身于一大群决不怕难为情的女人和孩子中间,没有一个男人,我感到很可怕,不堪设想。这并非我讨厌跟女人孩子做伴;总的来看,我认为他们是世界上最好的伴儿。可是,培根说过,一群人不能算伴儿,再说一个人待在一群女人和孩子当中,甚至比孤零零地待在撒哈拉大沙漠中还感到孤独。此外,那些让孩子逼去参加放假典礼的父亲怕难为情,我认为还有几层原因。我猜想,一般父亲是怕孩子的朋友对他有什么看法。他知道,由于上帝的恩惠,自己的孩子对他总是另眼相看,不符合实际情况。他们跟他玩游戏,当他是玩伴,听他说笑话,多半会发笑。他们往往把他看作世界上最富有、最勇敢、最聪明的人。难道有谁没有夸耀过自己的父亲?记得在八岁时,我向一位朋友夸口说,我父亲有好几百万块钱。他也夸口说他父亲有一百万英镑。我说我父亲有三百万。据我所知,这可能不假。孩子的确不愿意相信世界上居然还有别人的父亲,不管在哪一方面,胜过自己的父亲。有一天,一位偶尔写点不算高明的诗的朋友,提到布莱克的轶事,他的十岁的小女儿便插嘴问布莱克是什么人,“呵,是个天才——写过‘老虎,老虎’,”她父亲说。“赶得上你的天才吗?”小女孩追问道。“天哪,可不许说我是天才!”他告诉她。“我说你就是,”她轻轻地然而坚定地说道。“喏,”——他作了解释——“我就是活一千岁,也写不出‘老虎,老虎’这样的诗句。”“我宁愿读‘呵,博纳,博纳,为何那样见不得人?”她说道,还引了他写的那首恶劣的政治组诗的头一句。这种情况简直是天堂。

这不是说,当父亲的决不会看见那不知不觉隐隐约约出现在孩子脸上的挑剔的神色,也不是说,他有何理由担心他的孩子可能永远把他误认为上帝,不管经过多长时期也不会改变看法。他知道,他的本来面目迟早会被发现,要不是确实对他早有看法,这个过程也许很慢。他也知道,一般来说,自己的孩子总是把他看得过高,别的孩子决不会。为什么每当孩子要他到同学当中去,让他们评头论足时,他会忽然感到胆怯不安,原因就在此。谁也无法把自己的身量加高一尺,可是他老怀疑别人的孩子会把他减低好几尺,感到很不自在。即使如此,我认为这还不是让怕难为情的父亲担心的有伤虚荣心的主要原因。要是别人的孩子不喜欢我,我就加倍不喜欢他们,反正我总可以如法报复一下。怕难为情,主要是为他的孩子着想。由于重感情,他觉得——或者自认为觉得——孩子太妙了,自己不配做他们的父亲,他总是回避,不愿在他们的朋友面前把一个二流父亲强加于他们。他自言自语说,他的样子一定很古怪,可是谁知道呢,他认得的父亲们,看上去也都古怪,别人倒愿意跟他们见面,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愿意让大家看见这么一个古怪家伙,是这些挑剔的孩子的父亲,想一想都讨厌。他很不愿意看见孩子穿着可笑的衣服露面,也同样不愿意他们跟一个可笑的父亲露面,想一想都恶心。

当他的孩子邀请同学到家里来作客,客人走后,当父亲的能躺在椅子上自言自语说,他的确应付得不坏,据说,这是当父亲的最大幸福。通过考试,总是令人愉快的,可是,没有比通过孩子的朋友给你的考试更令人感到轻松愉快了。父亲们告诉我,每当小朋友到家里来作客时,他们看见自己孩子总是很紧张——还说,当你说的笑话没有意思,或其中的妙处无人领会,孩子们脸上就显得不耐烦,这就是把他们的内心独白告诉你:“又出洋相了,爸!”孩子们对父亲胆战心惊,也要同情。当父亲的在孩子的朋友面前应付得当,孩子就很高兴。人们在童年时看见自己的父亲在这样难以应付的场面中大受欢迎,真是一大快事!如果他平时沉默寡言,突然一改常态,口若悬河,逗一逗乐,妙趣横生,摆起自己的经历来比小说还有意思,这时,他不禁打心眼里为自己叫好。天下最得意的事,莫过于有这样一位父亲。看见朋友眉开眼笑,我相信也会使你眉开眼笑。另一方面,有些孩子,甚至是孝顺儿子,从小就知道父亲并非完人,像对待注定的命运一样容忍父亲的缺点,习以为常。我认识一个男孩。他的父亲人极好,又有趣,但有个毛病,话太多,而且讲起故事来啰啰唆唆,拉得比该讲的长一倍。要换了别的孩子早急了,这孩子却没露出半点发急的样子。当这位父亲扯上一段掌故,显然没完没了,讲了半天,正不知怎样往下讲时,这孩子总是笑一笑,只说声:“爸,别讲了!”便换了个话题。可是,话多的老人家和没耐性的年轻人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面临这种尴尬局面,而不至彼此厌恶,这不是家家都能相处得这样融洽的。碰上这种情况我倒很想扮演古罗马时代的父亲。因为,对别人的过错,我们多半能原谅,可是,如果有人直言不讳,说我们的话太啰唆,让人讨厌,就不能轻易原谅他了,拉罗歇福古说过:“我们能原谅我们讨厌的人,但不能原谅讨厌我们的人。”大概正因为从这隐含的谴责中感到罪大恶极;我倒很同情那位话多的父亲,哪怕他在摆掌故时扯得再长,虽然我也赞同孩子的话:“爸,别说了!”我还是更同情他。

我动身到学校去,不能说我有一丝半点想使我的侄女以我自豪的念头,倒是怀着决不至于真让我丢人的希望而受到鼓舞。事实上,我认为学校里绝没有让她丢人的可能,除非你从椅子上站起来,大出洋相。怕难为情的父亲往往发觉自己无缘无故感到不自在,而且发觉别人其实谁也没有注意他。我坐在后排靠墙的椅子上,也能看见演出,孩子们个个都为上台打扮了一番,他们跳完舞,又唱歌,又演剧,他们在台上那种神气,几乎完全忘了自己,甚至不耐烦看看台下那些怕难为情的父亲是否自在。

一出戏,由小孩扮演,并仿照剧院,在地板上装上脚灯,看了这种演出,就会感到圣人贤者赞美孩子的话是千真万确的。他们的声音极美,不染尘俗,简直是音乐!听他们说话,就像听最初的鸟叫声一样,看着他们,就把你带回到一个到处是繁花满枝的苹果树的世界。孩子们和他们所扮演的庄严的角色,和他们扮演的女修道院长、诗人和竖琴师所说的庄严的台词之间,形成鲜明的对照,其间就具有喜剧意味。可是也正是这种对成人世界的模仿,最初使我们感动,后来使我们心里充满酸甜苦辣的滋味,为在现实生活中扮演男人女人的,声音没有那么美,人没有那么好,而感慨万端。这种感触可能不深,也可能只是暂时的;可是,至少在当时,我们恨不得让生活永远保持这样的状态,要不是那些帝王、文臣、武将、贼、老板都是孩子,也恨不得让他们别长大、别死。从那些早已千古的人看来,帝王、文臣、武将、贼、老板都是孩子,也许如此。在神明的眼里,那南征北战,从一个王国的废墟到另一个王国的废墟的征服者,也不过是个佩着玩具剑的孩子,多半如此,谁知道呢?那些头发斑白和秃顶的老头,在扮演他们的角色时,毕竟和这些孩子差不多,对他们的所作所为也完全无知,不过这些孩子至少还知道他们是在做戏。再说,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和成人之间的差别,与五岁的孩子和十二岁的孩子之间的差别相比,的确微乎其微。这时,一队六岁大的跳舞的小孩,迈着庄严的步子,摆着庄严的面孔出现在舞台上,扭呀扭地走到一队排成半圆形的女孩子当中,这些女孩子没有一个大于十二岁,或小于十岁,我这才认识到六岁和十二岁之间的巨大差距。这些十二岁的帝王,清教徒骑士,卖鲐鱼的小贩,小偷,在这些小不点的衬托下,显得高达六英尺。这些小不点如果单独在台上,看来也极小,年纪的大小却最理想,但这些六岁的小孩这一上台,似乎就是专为让我看出还有更接近理想的年纪。并不是我想在这个问题上下武断的结论。想让全世界的人都像这般小得跟玩偶似的个头儿,而且让《泰晤士报》的这位编辑也像个六岁大的孩子,这种愿望无非是一时的感慨所致。也许有的人愿意拿穿着长睡衣睡觉的婴儿(如梅瑞狄斯所见的彗星时期的婴儿)相比,把六岁的小不点看作巨人呢。对于许多人来说,摇篮里的婴儿,是永恒的“睡美人”,而且,如果有人按宗教画的标准来看,正是这种年纪对于富于幻想的人似乎最具神性。我承认,我对六岁就很满意了——不,七岁、八岁、九岁、十岁、十一岁、十二岁,也行。加到十六岁,甚至二十岁,或者一气加到三十岁,而且,你就是提高到四十岁,我也不跟你争论,也许每加一岁你都得说一点理由吧。在这个年龄限度内,要是每一年龄至少延续三年,就都好,没有高下之别了;可是,六岁这个年龄未必不该延续十年。要是这些孩子,不管六岁或十二岁,都注定不会老,那么,他们优美的表演,美妙的声音,也许不至于使我深受感动了。再说,要是我没变老,正跟他们一样大,我可能尽跟他们吵架,对其中有些孩子,我也不会把他们看成天使,而是怒目相视了。因此才有这种说法,理想的最美好的世界里一切都会美满,那么,在叔叔眼里,当十岁姑娘的命运很美妙,在一个十岁的姑娘看来,当叔叔的命运也许同样美妙。我无论如何要告诉侄女,最理想的年纪不是六岁,而是十岁。当叔叔的只有一个义务——就是讨侄儿侄女喜欢。

石永礼 译

弗吉尼亚·吴尔夫(1882—1941),

英国女作家。自幼在家接受父亲教育,作品摈弃传统的小说结构,采用“意识流”手法,注重心理描写,对现代西方小说影响很大。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雅各的房间》、《出航》、《海浪》等。还有文学评论集《普通读者》《飞蛾之死》等。1941年因精神分裂而在乌斯河投水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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