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4月“天津市鲁藜研究会”成立后,为今后全面开展研究这位我国杰出的现代诗人提供了一个平台,此会的成立引起了全国学术界更多关注。为此,我们着手编写这份《鲁藜年谱》初稿作为参考之用,以便更全面深入地把握这位大诗人的生平业绩与创作历程,使之能够适应以后写作《鲁藜传》的要求。更加符合文学传记的原则——历史真实性与美学相结合。
一切思考必然来自于充实的史料,经过反复研究才能获得新知。我们在写《鲁藜年谱》时无意中发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那就是“流浪者意识”贯穿于诗人的一生活动中,同时也成为构建其诗歌独有的艺术特色。因为生命的起落是决定着个人风格的主要元素。下面分为五个方面来谈谈:首先是童年的流浪意识十分突出,它既是诗人生平的一段痛苦经历,又是归侨者怀有赤诚爱国心的根由,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尤为重要。瑞士著名文艺心理学家C.Jung(荣格)认为,儿童年代的这种“原始意识”对创作起着重要的作用,在研析任何一个作家作品时,必须牢牢扣住从童年开始的一切活动,将其心理性格同成长的生活环境结合起来,才能产生一种“亲切和可信性”。我们常说的“乡土文学”就是表现这种自然而深厚的“魂”(指思想感情意志的总称)。人世风云驰骤不平,有了童年的美好记忆才能写出许多真切感人的故事。相反地,西方流行的语言结构学全部抛开作者的因素及其历史背景,单纯地解构“文本”含义,实在是匪夷所思。
鲁藜18岁前一直生活在法属安南殖民地的异国他乡,深受双重的剥削与压迫,当时绝大多数华侨都是贫困的劳工,连饭都吃不饱。他十来岁失学后就独自离开家沿着湄公河流浪,去过泰国等地,他对生活别无奢望,后来他常说“我不怕吃苦”“苦难总是伴随着我”……这是生活为从“黑海”归来的人铸就的思想品格。历来对鲁藜的诗歌评价都说它是“清纯精练”“透明清新”,永远充满着乐观向上的格调。但在国外他绝对没有想到会成为一名诗人,而回国或许还能找到新的寄托,“在暗夜里寻找一滴星光”。在福建厦门,地下党偶然带领他走上革命的道路,由于他的艺术天分和刻苦自修,1934年他在上海加入“左联”,才懂得“以笔作刀枪”,流浪与抗争都是生活逼出来的。这位青年诗人借《流浪者之歌》这样写下他的人生感慨:
在那辽远的辽远的南方
秋暮的狂云还留着落日的余光
我是从那儿来的呵!
金色的稻浪,告诉我又一年的流浪
……
这首早期作品具有象征意义,预示着他的一生将会不停地奔波,朦胧地罩上四处飘泊的命运。小时候过的是流浪儿的生活,回国后从家乡逃到人海茫茫的上海,再从安徽、武汉转向西北延安;40年代后从华北解放区走进天津,没多久又被从监狱被送到农场,最后才重新回归诗坛歌唱。他一生都跋涉在一条漂泊、颠连的旅途上,到后期20年才能安定下来挥笔写诗,到处漂流成了他生命中的定数,“又一年的流浪”不就是一种诗的前瞻性吗?欧美国家把诗看作一种神秘的文学,具有预言的先锋力量,便是如此。或许流浪者都富于顽强拼搏的意志,不会屈服于命运的驱使,然而流浪意识却伴随着他一生,他后来多次感叹地说过“我总是与流浪结缘”,在诗中不忘“少年时流落在异邦”的深刻印象。也因此,他在上海最喜欢阅读两本小说:高尔基的《在人间》和蒋光慈的《少年飘泊者》,前者所描述的生活与鲁藜十分近似,后者的经历更是令他产生思想共鸣,从而树立起为祖国献身的政治理想和面向大众的艺术方向。
1955年夏天全国掀起“反胡风运动”,注定了他要承受长达25年的厄运。鲁藜从阶级成分上讲是苦寒出身,参加了土地革命时期在闽南的秘密农会的斗争,支持过1934年国民党十九路军在福州起义的壮举,堪称干过一番轰轰烈烈的革命工作。抗战后在延安创作名作《延河散歌》和短诗《泥土》而名留青史,辗转到了华北抗日根据地后,更是写出大量优秀的文学作品,例如《青春曲》《一个深夜的记忆》《醒来的时候》《夜葬》《敌后诗叶》等抒情诗,都是开创性地表现根据地军民对光明与幸福的热烈追求,体现出空前激昂的抗日战斗精神。所以胡风评赞鲁藜为“天真的诗人、沉醉的诗人、美梦的诗人”,连周扬也肯定他很有写诗的才华。就是这样一位热爱祖国的归侨诗人,并为新中国的春天纵情讴歌的共产党员,因发生政治运动致使创作受到了损失。虽然后来无罪释放,可是已经无权再搞文学创作了,降级下放去天津市南郊区农委当个副主任,人生命途多舛此乃一例。
我最近讲了一句话:“他本来应该是军政领导者,却做了一位不幸的诗人。”鲁藜在晋察冀军区当战地记者时,遇到一位工矿出身的地委书记,不由得联想到自己也有相同的出身履历,就在《战地日记》里记下了这一闪之念。事实上他有两次历史机遇被错过了:一是在延安“抗大”毕业后,因身体太瘦弱才被分配到陕甘宁边区“文抗”做起专业文化人。而和他同时在上海入党的杨应彬此后长期做军队的政治工作,新中国成立后出任广东省委副书记、省政协主席,两人成了终身的知交。二是抗战胜利后,鲁藜从“鲁艺”调到延安中央党校,已经编入福建地区南下领导小组,途经邯郸时被时任晋冀鲁豫边区“文协”主任的陈荒煤执意留下,再一次回到文艺队伍中来。记得他小住武汉时,结识了同乡诗友陆维特,共同起草过一份《诗歌大众化提纲》。分手后陆维特投奔新四军,后任福建省副省长、厦门大学党委书记。历史无情,鲁藜只能在文艺界受尽委屈。不过新中国成立初几年里,鲁藜一度担任天津市文化部门的领导,为建设天津市文化新事业做出了重要贡献,但因不善于官场上的应酬,因而受到了排挤,但他依然不改流浪者那种我行我素的性格。即使到晚年亦如是,他不愿意到处联络关系,一心只想写诗,结果连一套带暖气的大居室都弄不到手,造成了老病缠身。1989年底还发生过一场对簿公堂的“小说官司”,中间受到市委部门的干预而不了了之,诗人临终前曾对辩护律师气愤地说(留言):“我死不瞑目!”本市一位老作家对此深感不平,写信对我说:“市里对鲁藜太冷淡啦!”从各方面讲,他很孤独清冷,天津市委领导一次都没来看望他,乃至于他曾经打算迁回福建或广东居住,晚年有一首诗《南归草》可以作证。
晚年复出后他秉持一种亲民的情结,坚守着诗人那份天真浪漫的精神立场。西方人爱讲“不幸是最好的老师”这句话,鲁藜则坦言:“我的道路虽然坎坷而艰难/但却要感谢我的命运。”(《命运》)他非但不抱怨命运对他的不公,反而用“感谢”这个词来对待过去,可贵的是这种意识已潜入在整个生命的溪流里了。记得我头一次拜访鲁藜时,他就说过:“我记性不好,不必再回头去计较是是非非了。”他从来不向人诉苦,而是乐观自在地审视一切,很有胸襟开朗的哲人风度。没有这种思想素养,怎能保持晚年诗人“逸兴遄飞”的气势呢!显然,他的这种处世为人与他经受的各种生活磨炼分不开,情愿默默无争,独自承受苦痛,始终保持着一个无产者的立场,对社会国家无太多的奢求。他感恩祖国如同思念母亲一样,都是赤子之心。文学大师、作家孙犁和鲁藜的志趣相同,一生淡泊名利,最了解这位老战友的品性,当面说他是“老天真”,永葆着一颗天真寡欲的“童心”。而且是传统意义上的“安贫乐道”,遇事不多计较,总是宽厚待人。正如他所写的《泥土》这首经典作品,坚定主张明智者要以“泥土”为荣,不可自诩不凡充当闪亮的“珍珠”,其思想境界和艺术性远远高于一般的哲理诗,有着超时空的文学意义。进一步说,优秀的文学创作都是长期内心积淀的一次爆发,升华为生命智慧的结晶。但同时,诗人的敏锐性使他看透了人世间的奸诈虚伪以及社会上存在的阴暗面,他在诗中不时加以揭露与鞭笞,既有热情歌颂光明进步的社会主流,也留下不少“美刺”的讽刺诗作,有的是专篇如《刺猬之歌》《终有这一天》《天悲》等,更多的是穿插在他长篇的哲理诗里,在我国新诗界自成一格。
这不会是巧合吧?鲁藜以抒写“泥土”和战争的诗篇著称,在他生命中竟有如此漫长的岁月以泥土为伴。也可以说,他是一位把生命写进泥土的诗人。臧克家曾被人称为最早歌唱泥土的诗人,但是他们的际遇完全不同。令人不解而感动的是,鲁藜能在逆境中把劳改农场当作安身的“家”,促使他创作了一大批以泥土为题材的诗歌,近似一种新的“田园诗”,俨然有晋代陶渊明那种“悠然见南山”的风采,又有俄国时代叶赛宁那样酷爱农村风光的激情。我看这又是与他出身乡村的本根与流浪者的经历相关,这是关于创作与心智密不可分的“质性”说法。如果说发过疯的艺术家描写了我们平常人看不到的本质,那么一般作家的心理对客观事物必然有亲疏的显著回应。鲁藜就是这样天然地亲近土地,充分显示出亲和老百姓的情结,这是不幸中的有幸,让诗的阳光照亮了他后期的“一片晚霞”。
鲁藜1980年正式复出以后,新出版了两本诗集《天青集》《鹅毛集》,我对此作了统计。其中直接或侧面反映农场生活的有30篇以上。他能以平常人之心,把那间破旧的农场小土屋看成最“清静”之所,深夜里任由他“遨游于人生的太空”,又“如同一个战士对待他的壕堑”(《我爱我的小屋》)。军粮城农场里有一片大湖,诗人常去那里游泳消愁,他讲了“有人爱酒我爱水/有人爱安乐我却爱波浪”(《我爱水》),寓意颇深矣!在另篇大写景物美的长诗中,当看到林莽有一对飞禽,便想起自己“是永远迁徙侨居的世界漂泊者”(《湖畔写生》)。他不在乎流放者的处境,更不把劳动看作一种沉重的负担,对金色的稻田满怀着诗意的赞美,并指出“谁是忠诚的热爱祖国、土地、生活/不是一些空话而是一大堆饱满的稻谷”。他的诗作不单纯吟唱景物,而是情与理交融。诗人还将自己比作辛勤劳动的“园丁”,喜欢成天“和泥土、种子、肥料、清泉在一起”(《割稻篇》)。随后,他歌颂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是“伟大的里程碑”,欢呼“我的生命浸透在祖国的黎明中”,乃是代表民意而发的心语。最出乎意料的是,被人视为最低贱的强制性劳动的大粪场也被他写入高雅的诗中,怕是古今独一无二了。诗人还是那份天真旷达的心态,可称为“逆向想象”化丑为美,他说得好:“世上没有比沉默的劳动更高/一万句金闪闪的空话也不顶一撮粪/他爱他的大粪场/胜过古今那些王子们爱他的宫苑”(《他爱他的大粪场》),借用评论家滕云的话说,“无与伦比”。世上难见这些深沉而美丽的诗花,大都写于农场被管制自由的“长夜里”,是绽开在被遗忘的角落里。是的,诗人青年时期写了许多震惊诗坛的绝妙好诗,在晚年仍然献出一篇篇散发着泥土气息和生活色彩的佳作(约占本期创作的三分之一),终于走完了他光辉而艰难的一生。
概而言之,诗人鲁藜能够心地坦然而不怀任何怨悔,能够让诗情不停地燃烧起来,而无愧于时代的哺育,就像一只泣声而歌的夜莺!这是缘自他从劳苦大众中来,最能体现出他对祖国和党的一片忠诚。纵观他写作的关键词:青春、祖国、星光、泥土、雪花、金色、希望……由此也能看出他基本的创作风格,清朗而深沉,饱含着人生哲理,不同流俗。最后,再来看一首他逝世前几年写的《诗话人生》:
把阳光当作雪笺
刻下你燃烧的诗魂
沉重的痛苦促使灵魂飞跃
纵情的欢乐会让生命失落
这是诗人的自白,也是对世人的劝谕,是诗海中闪光的珍珠!
载重庆《中外诗歌研究》2012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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