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多年来我一直关注诗人鲁藜,从作品解读到梳理人物生命延展的全过程(即传记),都有了初步的收获。但是要想深入探讨一个作家的全部行踪和美学意义,无疑是做不完的,由于研究角度的选择,总会有新的发现和评断。比如从“土地情怀”和“平民素质”的视角,重新研究鲁藜的诗歌创作,就能找到不同诗意带来的奇妙的阅读效果,进而揭示作品内涵的当代价值。
一
必须看到,鲁藜对土地的深情可谓是本生而持久的存在,他走过漫长而复杂多变的人生道路,包括不幸沉落在劳改农场的遭遇,与其他人相比,他与广阔多彩的土地有着更多亲近的机会。土地、泥土、原野、祖国都是一串同位性的名物,生于斯并战斗在这里,对它必然怀有特殊的感情,与此同时从中获取不尽的创作源泉,人生的不幸有时反而得到意外的报偿。称他是一位响当当的“泥土诗人”,最是当之无愧!
他是闽南农民的后裔,全家远去越南当华侨劳工,这种历史背景促使他更能激发对家国的依恋浓情。他写道:“在湄公河畔/曾经在黑暗的荒野中迷路的人/才深知一滴火光的温暖。”(《我爱我的小屋》)自幼他向往祖国,仰慕我国的古典诗歌,为其日后成长为一位革命诗人奠定了思艺双丰收的基石。爱国主义和感念故土是我国现代文学创作的一个永恒主题。
在上海,“左联”运动教会鲁藜抒情做人,开始吟唱民众反帝爱国、追求民族解放的正义事业,《我们的进行曲》和《愤怒吧!炮台湾》,记录下他年轻时期的心灵踪影。每一首诗只能隐约透露一下心迹,怀念故乡的土地和亲人,是每个诗人应有的忠诚灵魂。1949年9月福建解放了,他在《我的故乡》里说:“我没有忘记她/我的故乡/北方的雪地,南方的盐场/我们掀起风暴……”诗人从这里起步——1932年加入闽南地下农会的斗争,再投入延安和华北战场这个更大的风暴中。显然地,他对这片红色的土地怀着极敏锐的感应能力,唱出了对党和人民至诚的挚爱之情,如同苏联著名的农民诗人叶赛宁所言:“你呀,罗斯,我温柔的祖国,只有你才怀有赤子般的热情。”(《叶赛宁诗选》)鲁藜当时是一名归侨青年,在延安“抗大”学习时,就用赤子的目光写就成名作《延河散歌》,并非偶然。他注意到这座西北古城的历史与新貌,满腔激情地赞美梦幻般的延河水,抓取隔岸清凉山窑洞的灯光,衷心歌颂革命领袖夙夜不倦工作的光辉形象。这是独立的灵魂感受,精神回归母亲怀抱的激动。这次创作成功预示着其必将成为青铜之作,诗的雕像。
在他此后的创作中,视域更加宽阔了,但都离不开对土地的关切与思考,即从泥土、沙粒、草木、河流、旷野,到风雪大地、人间万物,构成了一条鲜明有力的感情主线。这种诗意首先代表着人民的情感,按照他们的是非观去表现这个世界,它呈现出思想的强度和旗帜的色彩,与纯自我抒情迥然不同。
二
随后鲁藜主动请命深入晋察冀边区,在血与火交织的“反扫荡”战场上参加战斗,他的饱满热情与新的环境又擦出诗的火花。第一首诗题名《新的土地》,指明他面对这里新奇的土地捕捉到鲜活真切的诗情:“新底土地,新底工农,希望正是从这里成长。”语言似乎平淡,却内含着深意。此时他内心涌动着一股空前振奋的心潮,目睹无数忠勇不屈的英雄故事,都注入诗人的笔端。他写的《青春曲》《雁门关外放歌》和《大风歌》,均为走近大自然作品富于开创性的收获。太行山上的“战斗旗帜”在春天里飞扬,塞外被人漠视的荒凉,村民的极端苦况,冀西滹沱河畔那日夜不停的枪声,这一切都凝聚成灼热闪光的诗行,就是说抒情必有所依,思有所据。历来有出色的诗人,必须和最普通人的生存息息相关,切不可把形象与意象仅仅当作创作本身,更不能作“内心的无产者”(丘比恩语)。诗乃沧浪韵事,是为生活所触动而烧沸的心血。
作为一个战地记者,他经历过几次实战的生死考验,并以独特的感受描述普通战士的各种生活情态。如《夜行曲》等写八路军在深夜里急行军“向前面走……”,直到“晨星已经升起来了”,没有亲历的经验,体会不到那种步伐轻快的前进节奏和对于未来寄予期盼的信念。姊妹篇《夜葬》,表现另一种视死如归的勇士精神:“月光那么静/照在兄弟的墓上。”这种常见的部队生活发生在“那个神圣的土地/那些战斗的日子”,为了捍卫这“神圣的土地”,他们勇敢地牺牲了。这类挽歌不像激越的战鼓号角,同样具备一种悲壮的力量,流溢着一股雄伟的“兵气”。歌吟当年流血奋战的诗篇最需要接近地气的创作心态,方能彰显战斗者不朽的功绩和精神面貌,这种无私的付出不应该被时间所遗忘。
鲁藜多年来居住在农村,他熟知那里的山水草木,为之描绘出不少村庄旷野的优美画面。《素描》生动勾画出晋察冀抗日根据地一个小山村的秋色图,成了根据地一个模范村的缩影,颇受到诗坛的赞许。《收获》专门描述夏天的收获季节,军民合作收割丰收的麦子,其情景不亚于法国大画家米勒笔下的农村素描画。写物在于体悟自身,要进入时代与世界。再如《敌后诗叶》都是短章作品,大多采用物化情绪的手法,书写高大森林的双重寓意,共产党人是照耀黑暗地方的天上“明星”。特别是借用旷野的自然物象,引发出一个哲理性的论题,诗人应当像个猎户获得“活的诗歌,不是死的鸟”。那好诗要求把生活经验和理性审视重叠起来,才有创新。《草》和《牧童的歌》更像是一篇篇新童话。而这些诗歌形象和内涵的发掘,乃是深深扎根于战场和村野的丰硕果实,表明诗人不仅要深入生活,还要发现现实中善和美的诗意潜能。因为,诗人的彩笔总是来自对土地和人民那份深厚的情怀,并得力于历史进程演化的深刻理解,从而构建成一幅永不褪色的时代画卷。
1942年5月前,鲁藜奉命重返延安参加“整风运动”。他的诗歌创作已经取得令人瞩目的成就,并没有引起评论界的公正评价,但在内心自视是珍珠。几乎跟他同时到达延安城的许多诗坛名家,像艾青、肖三、塞克、高长虹,都未能拿出像《延河散歌》这样的佳作,何其芳发表过一篇散文《我歌唱延安》,很少写诗。当他看到延安党报上宣传艾青、何其芳对诗歌的贡献时,心里有点儿不服气,觉得我这颗“珍珠”被埋没了。经过整风的洗礼,这种内心矛盾得到了化解,于是悟出“把自己当泥土吧”。两位“七月派”老诗人鲁煤、野曼都认为,这与他长久生活在社会底层密切相关,他深爱这土地的朴实宽厚本质,自身则过着泥土一样平凡的日子,一生不慕荣华富贵。在鲁藜的身上,这种平民素质格外显著,可见诗人的素质取决于个人经历和艺术信仰。
三
诗人鲁藜以写“泥土”著称,孰料在中年时期因为“胡风问题”竟然落入泥土中受尽苦难,但这种特殊处境促使他更亲近土地,且以苦为乐,留下来一批精彩绝伦的“新泥土诗”。20多年的劳改农场对于他并非是文人落难的伤心处,反而欣喜地找到一块“心灵的湿地”,照样生长出一株株鲜艳的诗花。这些诗作大体上可分为两类:其一以快乐心情抒写各样的劳动情景;其二是借写各种小动物表达对人生的深深感悟。这种“泥土精神”在过去或今天,仍然是值得褒扬与传承的。
因为鲁藜的出身经历,从小就不怕吃苦,他在越南当过小徒工,回国后奔波四方。“啊,我的朋友,人生有什么吃不了的苦/有什么克服不了的挑战。”(《马蹄铁》)最集中表现劳动场景的是《割稻篇》,这首百余行的诗句表现了劳动的心境与思索。诗中说:“谁是忠诚的热爱祖国、土地、生活,不是一大堆空话而是饱满的稻谷”,辛苦劳动一天后,“我在梦中仍然充满金色温柔的浪涛……”完全是为劳动者发出的声音,铿锵有力,触动了人的灵魂深处。另一篇长诗《园丁》自称“我是园丁又是歌者”:白天“和泥土、种子、肥料在一起”,晚上“我和诗歌、友情、月光在一起”,多么真实而富于诗趣,从中透射出诗人心中的感性与性情,也是那个年代劳改者生活景象的回放。更重要的是,“当你挚爱着人生/像种子那样挚爱着土地”,生活就会开花结果。在这里的关键是对待生活的平和态度,作者与种子泥土的诗性对话,显示了更深一层的哲学意蕴。鲁藜写诗总能生发出最大的正面能量,最理想的诗当然是把它引入云霄高高地飞翔,昭示着未来的光明之路。
无论从哪方面讲,他都秉有劳动人民正直而刚强的意志,其思想品德如同泥土般纯朴忠厚,这种诗性人格深藏在他的骨子里。比如说他对待命运不是哀怨不幸,而是勇敢地面对,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感谢命运给予我苦楚的鞭打/才让我的生命绽开花朵//也许因为/被乐园放逐方为诗苑收留。”(《反思录》)又有谁见过用诗来表白“他爱他的大粪场”呢?这是古今都未曾有过的。一个著名诗人被强迫充当最低贱的粪场工人,是对人性与人才的野蛮摧残。还把农场栖身的一间小土屋当作他恋恋不舍的“田园别墅”,近乎是一种童心不泯的老天真。在他眼里一切都是乐园,无忧无虑,真正做到忘我、无我的人生境界。他不信佛,却对人讲过佛祖的一句禅语:“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只有如此开阔的哲人胸襟,才能承受各种无情打击的磨难——三次政治劫难。这位诗人自比是“火中凤凰”,求得在烈火中永生。
鲁藜20多年寄寓在农场里,终年与一群可爱而弱小的动物为伴,所以通过蜜蜂、萤火虫、蚯蚓、刺猬这类特异的意象符号,折射出诗人的情致和志向。如在《蜂之歌》里说:“花儿,世界上如果没有你/我的生命就不能存在”,花意指人民大众,又说“让我为你唱白了我的头发/让我为你吐出最后的一滴金蜜”。他写《刺猬之歌》用意十分明显,自比是天性善良好静的普通小动物,可是,“人们都把我当作洪水猛兽”,招来别人的愠怒与陷害,说的正是自己大半生的痛苦遭遇,也为世上那一群弱势者抗辩。在《片言集》里说:“我爱太阳/她带来了光明/我也爱萤火虫/她把黑暗刺穿。”《我是蚯蚓》虽然写于新中国成立初期,公开宣示“我不知道什么叫享受”的自我牺牲精神。在农场里更是见得多了,他运用这种内敛的精神力量,使自己能从容淡定应对压在头上的灾难。诗人晚年创作出大量精美超凡的哲理诗章,正是把切身的体验跃升为最高的智慧,更有深度与美的禅意诗境。例如:“石头可以磨炼宝剑/地狱才是冶炼圣者的地方”;“泪,也是诗之泉/而诗却哺育着雄伟而宽阔的灵魂”(《采摘集》);“幸福不在远方/就在你的汗水淋漓的足下”(《花鸟虫鱼及其他》);“无论是道德或物质的都不要欠债/那才是真正的富足,真正的幸福”(《希望集》)……古代朱子、阳明的“格物悟道”说,同样适用于写诗。鲁藜在晚期悉心经营哲理诗,把这种鲁式诗体推向更加完美的巅峰。
尤其是到了白发暮年,鲁藜诗歌的人民性愈加突出,爱憎分明,对复杂的人生持有惊人的穿透力,把心性感知提升到令人惊羡的妙境。他这样说:“不能负荷沉重就不是钢铁/我崇拜那拥抱千涛万浪的巨岩/就是这颗千疮百孔的海之心脏/才迸发空前奇观的金色火花”(《冶炼篇》)。他还写下不少火辣辣的政治讽刺诗,例如《在历史的审判台上》《感遇篇》等,饱含着诗人的嘲笑与评判的意味。总之,纵观鲁藜的全部创作,满溢着“地气、人气、正气”三种文学元素,做出了示范性的历史贡献!
四
凡是热爱与描绘人民的多样生活,歌唱祖国大地的杰出诗人,历史上通称他们是“大地之子”。这种诗品像太阳发出耀眼的光辉,像月光温柔地抚慰着每个人的心灵,每片诗叶上都写满天地大爱的绿色思想。他们堪称为人民的歌者,天国的鼓手。现仅以三位著名诗人为例,他们曾经生活和战斗在解放区的土地上,或许更有价值典型的美学意义吧!这种诗的典型化,必须具有轰动性和经得住时间的考验。有趣的是,这几位诗人都看重土地这个诗题,为它的巨大魅力所倾倒,纵情欢唱,因为土地象征着伟大的国家和无穷的力量。
请看:艾青当年因为《向太阳》名扬全国,还出版了漫游大半个中国的诗集《北方》,诗笔精彩无人可比,表达了诗人对祖国、对人民的深挚的爱。而在《我爱这土地》中又深情地歌唱:“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着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这首抗战初的名作,诗情高昂澎湃,说出了几亿中国人捍卫祖国的决心,至今仍在全国流传着。长期坚守在华北抗日根据地的诗人田间,他那样气势豪壮的短促诗句,像战鼓擂响于抗战的前后方。除了发行诗集《给战斗者》外,还有长诗《亲爱的土地》(油印版),着力颂扬在这块燃烧着血与火的土地上,陶育出无数的战斗英雄,演绎了惊天动地的感人事迹。田间曾写过两行血性的好诗:“宁作祖国的泥土,怎甘做他人奴。”“泥土”同是指一种崇高人格的象征,美的本色所在。鲁藜兼有两种身份,战士和农民诗人。他以“泥土”作为诗歌的标志与特征,并且不断拓展诗的情绪与内涵的幅度,更自觉地置身于人民和土地之间,诗质和数量远超他人。胡风早就评赞鲁藜这种非常可贵的创作走向,“是从人民底海洋、斗争底海洋产生的……用着真纯的追求撷取来的精英”。他一贯拥抱、反映质朴刚正的平民(新中国成立前是战士)生活,这是勇于对历史记忆的承担,也是对时代生活最直接的心灵坦露,因而人民的意识与心声十分强劲地流淌在他的作品里。他独有的小诗,是从久经人世沧桑中化育而成的“珍珠”,感情波澜既高拔又温静,能给人以真与美的感染与启迪。上述不同的个人抒情风格,为我国新诗奉献出无数华彩的篇章。
鲁藜终生坚定不移地站在人民大众的立场上,与时代共呼吸,歌其事而抒其志。他一生充满追求真理的诗人激情,为创造诗美的理想而奋斗不息。田间在1982年写的《跋涉者语》里明确提出:“我的诗……首先,反映人民前进的生活,才谈得上诗,才谈得上美。”(《田间诗选》)诚然,大地、人民和诗歌从来就有深切的血缘关系,这条艺术大道没有终点站。
载《诗探索》2014年第2期理论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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