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应当说为文化人中的智慧者留迹,无非“吟咏性情也”。读诗,是沿波讨源,因言得意,也是“称述品藻”的欣赏过程;同时从中获得一次次审美的愉悦,接受新鲜意识的陶染。读诗的方法甚多:吟诵品味,考辨字句,解读诗意,追踪诗潮……乃至于品评优劣所在。当年“湖畔”诗人汪静之出版诗集《蕙的风》,在书的扉页上自题“放情地歌唱呵”,他写下的大胆反抗封建礼教的爱情诗曾经风靡一时,但是对其评价却毁誉参半。这正契合了闻一多的言论:“无论怎样成功的艺术家,有他的长处,必有他的短处。”(《泰戈尔批评》),就是说阅读是自由的。如果你不是随意翻书,而是有心将阅读心得随手记下来,这叫作“在自己的笔记中谈诗”,在古代便构成了一种“诗话”体。它没有长篇大论的行文,而是像茶馆里的闲谈,率意而论,不拘一格,无形中却为历史保存了许多诗家逸事,摘评各篇佳句,实际上是采取一种评点式的文学批评。
在西方常见的是读书随笔和札记形式,而“诗话”当属于自己一手制造的“国粹”了。究其本源可谓相当久远了,先秦时孔子作《论语》,汉代已有《毛诗序》,以及通论文学的《文心雕龙》,对诗的原质由来、表现手法,各种风格都作出了初步界定,其影响十分深远。至今我们何曾能忘记那句“诗言志”的古训,谁能否定写诗离不开“比兴”手法?当然,对于诗的艺术真谛,似乎一时无法参透,在诗艺上有人酷爱追求隐秘文藻,有人则主张自然高妙,反反复复争论了千百年。我国对诗人个案的研究起步也较早,南朝钟嵘所著《诗品》开创了先例,继起的唐朝司空图有了《二十四诗品》,都为品评历代诗人奠定了学理基础。于是便逐步形成我国特有的诗话传统,可称为洋洋大观,到宋、明、清三代,这种“诗话”进入了勃兴与繁荣时期,有必要简略地加以绍述一下。
从北宋起,就有欧阳修的《六一诗话》、司马光的《续诗话》、叶梦得的《石林诗话》,然后有胡仔的《苕溪渔隐丛话》、陈师道的《后山诗话》、姜夔的《白石诗话》、严羽的《沧浪诗话》等。撰写诗话的作者大多是代表当时诗歌流派的著名诗人,因而解诗说事均有独到见解,是从笔记或史料中整理而成的,往往一语中的,意味深长,从中也能反映出时代诗潮的变迁。如欧阳修反对流行的“西昆体”,由于过分追求词藻美而严重脱离生活,他便提出来自生活的“意新语工”,以取代诗歌偏重的形式主义。姜白玉的诗词都很有名气,他主张诗要“自然高妙”为佳,直接开启了严羽的“妙悟说”。严氏的《沧浪诗话》对后代的影响很大,最显著的特色是“以禅喻诗”,并在诗体、诗评方面都有新的理论创见。“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外也……”是出于不满意宋诗散文化的倾向,在今天仍有参考价值。明代诗人因此尊崇汉魏唐诗的格调气象,倡行写“真情实意”,诗当可解,回归到诗的本性上来,应以明初李东阳《麓堂诗话》作为代表。再有杨慎《外庵诗话》,对前代诗人多有评议。而谢榛的《四溟诗话》,论诗侧重讲求格调技巧,他说:“诗有可解、不可解、不必解、若水月镜花”,带有这种“先锋”意识要早于西方现代派数百年。其他诗话名家尚有王世贞、胡应麟,都有精彩的著述。
在此文化发达的基础上,清代出现了又一次诗论诗话高潮,诗歌流派纷呈,创作成就超过明代。明代尊唐抑宋,到此时便自称“皆宋之诗人”,符合历史发展的辩证法则。清初先有吴乔的《围炉诗话》,名盛一时,他对诗文分界确有新鲜,“文喻之炊而饭,诗喻之酿而为酒”。通俗易懂,令人难忘。王夫之是亡明高士,大哲学家,他作《姜斋诗话》继承了儒家的诗学观,主张情景不可分离是对的。再一位大文学家叶燮在《原诗》中研究诗法,他陈述了一种作诗的原理:“才、识、胆、力,四者相交为济”,见解独到,已为现代诗论所吸纳,这也是成为大诗人的全面素质。清代反对明朝前后“七子”的诗论与创作,用弘扬诗人的独创性来纠正那种抄贩摹拟的复古诗风,主要有“神韵说”“格调说”和“性灵说”三大诗歌流派。如王士祯认为诗应有的深远韵味,最为欣赏富有诗情画意、风致清新的作品,因而标榜“神韵”突出描写诗人个性的感受,诗中无我不是好诗。专门研究古诗文的沈德潜有专集《说诗蒣语》主张“格调说”:“诗贵性情,亦须论法。”特别看重诗歌的形象化,以避免诗歌陷入空泛的毛病;但他强调“温柔敦厚”的诗教,也容易重蹈复古的旧辙。袁枚是清代的著名诗人,晚年编著的《随园诗话》更是不同凡响,诗论的主要观点就是“性灵说”,诗人须有灵气,创作要写真性情。即“诗在骨不在格”,诗的格律由诗性而定,强调诗要有风趣与创新。这部卷帙多而用意深的诗话,颇受后人的喜爱。清代中晚期诗运跌落,故优秀的诗话已不多,仅有刘熙载的《艺概》中选入《诗概》1卷,主张诗品与人品的统一,提出“诗应有诗眼”新说。总的说来,我国的诗话是诗论的先河,现代盛行的是诗评诗论,像戴望舒留下的《诗论零札》不多见了,谈诗论人讲究系统化,层次完备。
显然地,学诗评诗迫切需要提高学养,因此多读一点古今诗话是不会错的。由于古代诗话实在太多,至少要读读两部诗话汇集的书:宋人魏庆之《诗人玉屑》和明朝胡应麟《诗薮》。《诗人玉屑》分上下两册,体大精萃,所录多南宋诗话。它是从众多的诗话中博观约取,涉及写诗的各方面,搜罗到唐宋几十家名人名作的评论。原序说它是“取宝囊玉屑之饭”加以调配,以供后学者之用不谬也。《诗薮》也是篇幅浩繁,集20卷约20万字,论述结合,不单是诗话的辑录。如序云:“盖将轶谈艺,衍鮐言,廓虚心,?独见……无不镜诸灵台。”若要探研我国古典诗歌的历史和诗艺,上述两书不可不读,只读西洋诗学无以了解诗论的全貌,诗歌的现代化和民族化就是一句空话。我国近代的诗话又有新发展,其中当推王国维的《人间诗话》和梁启超的《饮冰室诗话》,说起来话长,兹不必赘言了。
1990年12月于天津南开区迎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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