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几年前我拜读刘再复的散文诗《读沧海》时,就像一股清新芬芳的泉水流过心田,在激动之余便写了一篇短评载于《散文选刊》上(1986年第1期)。那时,我隐约觉得并期待着续篇的出现,以诗人不凡的才思尚有大可发挥的余力;果然不久发表了新作《又读沧海》(《文汇报》1987年11月13日),构成了同题的姊妹篇,交相辉映。
刘再复是当代一位诗人型的学者,而从事散文诗创作历时已久矣。他喜欢在研究的空隙间“记录自己的心绪、心迹”,藉此写出他的诗意沉思与人生追求,因而研读其作品可以窥见这位文学理论界探索者所留下的心灵轨迹。当他宣布要告别“思想荒凉的岁月,灵魂遗落的日子”,自觉走向“良知思索”的成熟年代,于是他在鲁迅研究和其他领域都获得令人惊羡的学术成就。尤其是1987年初,刘再复在心理上遭遇外界压力下,他便离京南下养病及悉心著述,最近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诗集《人间·慈母·爱》和长诗《寻找的悲歌》,不正是一种自我表白,展示寻找真理的痛苦与快乐交织的心灵史吗?当年鲁迅在北京期间因思想陷于极端苦闷而作《野草》,新中国成立初何其芳借《回答》的诗篇向社会表态……都是殊途同归之理。
早在“五四”时期就提出,散文是“情感的自我宣泄”,不能停留在写景叙事上。刘再复进一步主张:“我把散文看作心灵的象征,看作人格诗化的表现。”(《情不自禁,不得不作》)他所论的散文是包括散文诗在内的,如茅盾说的是“散文形的诗”,和郁达夫要求写出人的“最宝贵的个性”颇为近似。当今的散文诗正处在复苏中,作者和刊物不断增多,但不再是“叶笛”和“短笛”的时代了,创作路向趋重人的沉思天地,更多地关注生命现象,即“侧重于表现自己对时代的感受,甚至侧重于表现自身的内心图景”(《八十年代散文诗的一瞥》)。换言之,应当揭示灵魂深层中的矛盾冲突与激烈的搏斗,要有震撼人心的呼唤,但是写自我是心系风云,强调表现自我和反映时代精神的双重性。而要写好个性,人格诗化自然是把注意力集中在内心生活上了。
在创作上,刘再复拥有一张出色的诗琴。他不作应时的浅薄的赞美,凡有歌吟均出自深度的纯情,着意捕捉幽深微妙的心灵世界,其入诗的语言颇具有子弹的穿透力,又有天堂花草般的茂美醉人。他的散文诗独具一格,境界开阔,色调饱满,诗风柔中见刚。
近来他爱写那无边神秘的蓝色大海,与他耽于人生哲理的思考有关。历来讴歌大海的神奇力量者比比皆是:“我眼前来了滚滚的洪涛呦!”(郭沫若)“波涛在汹涌——海风在呼啸……”(莱蒙托夫)诗人往往把思想情绪注入诗中的自然景观,可谁也未曾把大海当作“书籍”“启示录”来读,由于艺术视觉上的这种新发现,便取得了艺术家所企盼的“吉祥的时机”。但这是偶然吗?刘再复早已熟知大海的品性,青年时代求学的厦门大学就在“那滚动着瓦蓝波涛的海滨”,而对大海发生强烈的感受力和形成新的观念行为,恰好与他倡导“文学的主体性”同步进行,他说:“人的精神世界作为主体,是一个独立的,无比丰富的神秘世界,它是另一个自然,另一个宇宙。”(《论文学的主体性》)也许他从黎巴嫩著名诗人纪伯伦那里汲取了灵感,“因为‘自我’乃是一个无边的海”(《先知》)。刘再复写大海到了《又读沧海》可谓趋向成熟阶段,尽管个中含有被生活所逼出来的动因,而通过描述隐秘于人心底的万种情怀,强烈要求现代人给予一种宽大的自由环境,从而表现了真理探寻者的“内心图景”,无疑是艺术创作中的大胆尝试吧。
《又读沧海》写了大海超越时空的神秘性、永恒性,但诗的灵光能够帮助领悟其中的深奥,这也是“读”的真切含义。“是谁赋予你这史诗般的生命呢?大海。”这一笔在否定上帝主宰宇宙一切的宿命论,进而突出赞美大海秉有的巨大生命力:“我只读到你自己……那主宰你自己也主宰一切的强大的汹涌与澎湃。”因为大海本来是生命的起源,蓝色象征着希望与强力。诗人崇仰大海正是对人的命运的关注,让醇厚的诗情像涌泉一样升溢起来,“没有一种力量能剥夺你的雄浑与豪强,所有想剥夺你的,都被你所剥夺,所有想吞没你的,都被你所吞没。浪尖上、波峰上……记载着你的浩浩荡荡的灵魂和不可征服的尊严”。写大海的伟岸风姿富于现代诗的暗示气味,写海是为了写人,写时代生活,正与“心灵的象征”相吻合。
构成这首哲理抒情诗的雄伟气势,诗情纵横恣肆的格调,是由于采用多角度、多层次、多变形的复杂技巧来完成的。除了上述所写的“我已读破”大海的一个大层面外,作者的笔锋陡转也是出人意料,问起大海的蓝色眼光是否“读着我的身内的大海”,由此转入我与大海交流的另一个层面,或称之为“问海”。确实如此,“唯有你,变幻无穷的海,可以和人类身内的宇宙相比,唯有你,酷似我心中的世界”。雨果在《悲惨世界》里讲过,人的伟大胸怀比蓝天大海更加辽阔,但他憧憬的是一种仁慈善良的人类生活。现代人的内心世界之浩渺与瑰丽,不仅更加令人赞叹,而且充满关于历史的忧患意识和执着对人的价值的呼唤,人的一生道路多么像一部“永远思索不尽、烦恼不尽的故事”呵!请看下面这段关于“身内的大海”的精彩描述:
……你读到我的轻漾的暖流和纵立的怒涛了吗?你读到我的紫色的沉思与白色的爆发了吗?……在我的海里,有温柔的水草,也有刚毅的礁石……还有许多飘动的海旗,海树,和疾翔的海鸥,这一切,这一切都是我灵魂的家园,都是我深藏着文字和深藏着的生活。
这里生动地袒露出一个绚丽多彩的“精神之海”,一个不为人知的“我灵魂的家园”。它以柔美朦胧的色彩,绮丽深邃的意象营造了一个新的诗境,读后在文学和思想上都可以获益匪浅。
外化“内宇宙”的复杂性、多面性是必不可少的,因此诗中连用了几个比喻,如“冻僵的海”、沙漠、旱湖、废墟,从不同侧面表现负面的内心世界,诉说人生的苦况与不幸。依笔者之见,这部分的艺术意蕴稍弱些,与前文相比显得平平,但它是结构上的陪衬与延伸。
大海具有无与伦比的威力,独立不羁的灵魂,这是整体的象征,歌唱处在时代激流中奋勇拼搏的意志与气魄,赞颂迷人的生命光彩。既然大海是不会死的,我也能重新获得“洋溢着尊严,力量和美的海魂”,“今夜,我带着复活了的眼睛……”至此我才真正读懂大海这本奇书,才深刻感悟生命的意义。就是诗人在极端困难的情况下,永远不要丧失进取的信心,要学习大海的精神“重新赢得高傲,重新赢得浩瀚”。应当说这是诗的主要内核和启迪力量之所在。
然而寻找者的道路依旧是漫长的,今后不是还会遇到风险吗?这一点深意却留给了稍后发表的《刘再复散文诗八首》(《文学报》1988年2月11日)。于是我们又听到了洪钟般的诗句:“寻找下去,不管在阳光下还是在月影中。”“当上帝宣告寻找就是罪恶,寻找者一个个被钉上十字架。我对自己说:寻找下去。……”“即使前边就是坟,就是鬼的乐园,就是前人用血祭奠的荒丘,也要寻找下去。”诗人对于寻找者所面临的厄运几乎被激怒了,要求索还被天理剥夺的自由权力,这在我们的国家里决不是幻觉。而寻找者必备的坚韧精神十分重要,它使人想起尼采式的超人意志,鲁迅式的荒坟在前却只知跋涉的“过客”,其顽强的理智觉醒仍有指示意义,无论是科研领域还是竞技场上都用得着。当然人类生活出现的噩梦难以排遣,毕竟只在心头上一闪而过,人的宝贵生命将迎着东升的太阳获得升华,噩梦后的黎明更显得平静而安详。这是诗人的向往,也是我们共同的衷心祝愿!
刘再复的散文诗数量相当可观,仅1982年就写下了《深海的追寻》《告别》和《太阳·土地·人》这三本集子,后者更有代表性,深得读者和评论家的好评。我不能说诗人在诗艺上已经圆熟无瑕,但最可贵的是勇于探寻散文诗的发展方向所作的开拓性实验,如《寻找的悲歌》突破了这类文体精短的局限,以数万言的篇幅表现一种诗的观念,其艺术价值不言而喻。诗人杨炼最近这样说:“诗人重要与否,其界限在于他是否有能力自觉逾越被动阶段,把写诗从满足简单的表现欲深化为主动地对自我世界潜在层次和领域的探索。他能否通过不断深入自身而最终超越自身,在自己生存深处挖掘出与现实、历史、文化、语言、整个人类乃至自然相沟通的某种‘必然’?”(《诗刊》1988年第1期)要达到这种高度是不易的,但要求诗人作如是努力完全必要,刘再复也正是这方面的探索者。他认为散文诗要具有“哲理感”,不能堵塞“理性赤热的喷射”,要善于作“历史的思索”,竭力增加散文诗的思想容量。因此他的作品不偏重“文字的激越”,而是关于诗的意象创造与组合艺术;他也不自我标榜什么“新诗派”,而是踏踏实实地耕耘,我们却看到了在他的头顶飘扬着一面壮丽的“海旗”!
1988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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