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心目中,只有等到油菜花飘香的时候,才算得上是真正的春天。而且,这样的记忆还一直被保留了下来。
(一)
“三月风情陌上花,陌上花开缓缓归。”阳春三月,和煦的春风扑面而来。田野的池塘里泛起了微微波澜。小河边的老槐树枝叶摇荡,点缀着背后农舍。远处,田野里的油菜花开了,无边无际,在春风的吹拂下,金涛翻滚,好一派“油菜吐芳华,千里尽金黄”的风光,金灿灿、明晃晃的,是那样的鲜亮热烈,那样的悦人心目,那种气势,那种壮观,那种蓬勃,怎么不让我心有震撼呢!
阡陌间那弯弯曲曲,清澈见底的小河里,成片成片的油菜花的倒影,清晰可见。碧波映黄花,花在水中开,水在花中流,烟雨蒙蒙,影影绰绰,使江南的灵秀中又多了几分神奇和魅力。蓝天、白云、粉墙、屋瓦、河流,啃草的水牛和几个玩耍的孩子,与花浑然一体。我好像被扔进了画里。
菜花是带着泥土香味儿的花,单朵的菜花,只有一种色调,小小四枚花瓣、一枚雌蕊、四枚长雄蕊和两枚短雄蕊形成的小花朵,看起来并不起眼,简直难以称其为花,但没有一种花,会像菜花,平凡,庸常,开得那样浓烈,那样灿烂,那样芬芳。
金灿灿的油菜花,赫然映入眼帘,视觉中只觉得满眼的黄,黄得透心透肺,黄得淋漓尽致,黄得不管不顾。花碎碎的,紧密密缀在一起,不是一朵朵开,而是商量好了似的,一簇簇地开。仿佛要把积聚了的气力,尽情地倾泻无遗,要把全部的美和爱,一股脑儿奉献给大地,把春天濡染得鲜亮鲜亮。我的一个文友形容菜花开,是惊心动魄的,我感到他说得真好。因为菜花开的季节,一颗心被扰得,总想往野外跑。想要吹吹风,看看花,亲近大自然。
菜花的香是霸道的,若是没有风的吹拂,浓酽得要将人凝冻,再高明的香料师也调不出这种基调。它是属于乡野的,需得一个天一个地来盛放。这样一种乡土的花,偏又开出最华丽的颜色,如同固化了的阳光。一枝花的弹奏,是单调的。然而,大片大片的铺开来,变成了一层层、一浪浪的金色海洋,也就成了交响乐的辉煌。此时,从西天落下一团火球,很快余晖消尽,只留下半边淡淡的橘黄,久久不肯褪去。橘黄和菜花之黄融为一体,这是何等的壮观和美丽,令所有的文字都显得苍白无力,黯然失色。
菜花的美是朴实的,既比不上桃花的粉红妖艳,也不及梨花的洁白优雅,更没有牡丹的雍容华贵。油菜花,不但花形不美,而且单户独开花并不显眼。然而,到了花季,那成片成片一概纯亮的金黄,没有丝毫杂色,是一颗颗不受任何干扰的心,对着春天,绽放温暖的笑靥。嗅着,哇!叶的香味和菜花淡淡的清香融为一体,混合出一种更香的味道,闻起来真是很舒服。看着,喉咙有一种噎堵的感觉,我想起三毛,她对着大片的菜花,哭得像个孩子,作别周庄的时候,她吻着花瓣允诺,会再来的。可是,她却没有再来。爱的人不在了,她成了折翼天使,再也飞不起来。再温暖的花开,也唤不回她对生的欲望。
(二)
“莺飞草长三月天,油菜花开满田间。”现在看菜花,是一幅水墨画,是远观,是背景,是印象,是冲击。它们根本不知道,它们于无意之中,成就了怎样一分壮观。
油菜花的震撼力,不但在于它的浩瀚广博,而且在于它那质朴奉献的平民品质。它一缕缕,一片片,代代的更替繁衍,晕染了我们的皮肤,给了我们东方人的颜色,喂养了一个民族的茁壮。“灿黄锦衣一身丽,斑斓织袖四面香。”油菜花浓烈的色彩,淡雅宜人的花香,旺盛鲜亮的生命力,聚集了动人心魄的美,演绎了命运的交响。我不由得走进花海,俯下身抚摸散发清香的油菜花肃然起敬,品味出一种美丽的境界和人生的价值。
小时候则不同。我家乡的油菜花,寄托着我的童年乐趣。江南农村素有“水乡泽国”之称,纵横交错的河流边,到处是广阔的田野。每到春天,一簇簇,一片片的油菜花随风起伏。那时看菜花,是身临其境,是近距离,甚至是零距离,能闻到菜花的清香。还有那一群蜜蜂飞舞着,追逐着,穿梭于花浪之中,时而在花间蛰伏,时而飞起,身上的花粉扑簌簌往下掉。油菜花密密匝匝,相互簇拥着,微风吹来,你撞我,我撞你,展示婀娜美姿,争抢暖融融的春光,托举着一串串生命竞相绽放,汇成一片好似金浪滔滔的海洋,那么清纯,那么炫目,于是迷住了双眼。我在油菜花海中穿梭,情不自禁地吟诵起余邵的《油菜花》诗:油菜花开满地黄,丛间蝶舞蜜蜂忙,清风吹沸金波涌,飘溢醉人浓郁香。
那时候,菜花品种很多,青菜、甜菜、油菜,多姿多彩,似乎没有人认为是美,因为大家认为这是本来的状态,应该如此。春天的陌上,春意盎然,油菜花是很有智慧的,总是以群聚的方式存在着:朵朵成簇,簇簇成枝,枝枝花开,枝枝相邻,千株并待,万花相扶。因为群聚,油菜花不开则已,一开则一鸣惊人,汇聚成蔚为壮观的花的海洋。花海茫茫,大地一派流金溢彩。天蓝蓝,地黄黄,菜花随风起伏,把阵阵的芬芳,洒向十里八乡。
麦秀摇摇,菜花黄遍。我和小伙伴们穿行在油菜花丛中,一呼一吸,人也沾上了花粉香,并争先恐后地追逐着一只飞舞的蝴蝶,“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蝶儿被追进菜花丛,留下我们这些孩子,盯着满地的菜花在寻找,哪一朵菜花是那只蝶呢。
张爱玲的外国女友炎樱,曾说过一句充满灵性的话:“每一只蝴蝶,都是从前的一朵花的鬼魂,回来寻找它自己。”若果真如此,那满世界的菜花,该变成多少蝶?这实在是一件美丽的事。
对于我们这些“野”惯了的农家孩子来说,油菜花不仅是一道美丽的风景,更是—个天然的乐园。在花海中,我们尽情地玩耍,扑蝴蝶、抓特务、捉迷藏……嬉笑打闹,开心极了,金色的花海中不时传出童真的欢笑。直到村子上空的炊烟袅袅升起,父母开始呼唤田野里的孩子回家。每当此时,我总会左手挎起一蓝绿油油的野菜,右手捎回一把金灿灿的油菜花。那野菜是春天赐给我的美味,那油菜花却是要给我的祖母的。
“爱它生计资民用,不是闲花野草流。”早年,我的家乡种油菜,原本是为了收油菜籽。因为油菜籽含油量为30%至50%,且压榨出的油,香味极其浓醇,炒菜很好吃,用惯了花生油的人,会觉得菜籽油有异味,但江南人习惯于用菜籽油。它有一股特殊的清香,营养丰富,且几乎不含胆固醇。
(三)
油菜是用种子繁殖的。在我的家乡,初冬时用种子育出菜秧,十二月底或一月初,再把菜苗拔出来栽到大田里,浇上水,成活后再施肥,两个多月后就能开花。我在家乡上学时,都要回家种油菜。从菜苗栽种、浇水、除草、施肥,到用镰刀收割,把菜萁用稻草绳捆成捆,用扁担挑到场院,再把菜籽荚打裂,把菜籽壳扬掉,把黑紫发亮的油菜籽用筐装起来……有关油菜生产的全套农活,我是熟把式。我还曾挑着菜籽到镇上的粮油收购站卖过钱,到油坊榨过菜籽油呢!连菜萁也是灶上烧水煮饭的上等柴火,火力如同烧豆萁,比稻草麦秸要旺得多。
后来,我离开家乡,走南闯北,才知道油菜花不仅我的家乡有,长江流域、云贵高原乃至青藏高原都有。西藏青海的油菜花到夏天的七月中下旬至八月初才绽放,雅鲁藏布江边、青海湖畔,蓝天白云下,金黄色的花海绵延无际,生机盎然。无论在哪里,看到油菜花,我都有着一样的兴奋,一样会怦然心动。不仅仅因为景色的壮丽,而是那灿烂着大地、温暖着人间的金黄色,让我倍感亲切,会在瞬间把我的思绪带回魂牵梦萦的故乡,带回清新宁静的田园……
一晃,五十多年了,花开花又谢,许多往事都成了模糊的记忆。如今,我已生活在大城市里,尽管这里有了热闹和繁华,但高楼大厦的缝隙里已经没有了油菜花。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自己与故乡的关系渐渐疏远,故乡也在不知不觉中蜕变成记忆中的一个符号。当人们提起那个特定的地方时,我才会想起那个并不十分遥远的地方就是我的故乡。
前几天,我在网上无意间浏览到一组关于油菜花的图片,暖阳射照,一田一田那成片的油菜花,一眼望不到边际,像一块抖开的金黄色的锦缎,铺在田垄上,攘过来,推过去,到处布满阳光的气息。它不媚俗,不随流,它不灰心,不抱怨。我敬重它的淡然和超脱;敬重它的自重和自尊。那一片片金色,永远都会定格在我心中,永远会开满我的心房,让我不能忘却,也无法忘却,因为它想让我把春天留住,想让我把美好的生活留住。
那一刻,我好像又回到了童年,回到那个熟悉的村庄,又找到了那些久违的心境。看着那扎根泥土,经霜凛寒,迎风怒放的油菜花点缀着春天,我忽然感觉有些伤感,这些美丽的花朵,还能在城市边缘支撑多久?
“大音希声扫阴翳,拨开云雾见青天,”春光与日俱增,莫负了一片大好前程。世间最珍贵的不是“得不到”和“已失去”,而是现在能把握的幸福。能守着相爱的人,一起看花开,看日落,就像一朵菜花那样平凡地开着,也很好。藏在心里的那一朵,永开不败,生活毕竟翻开了新的一页。
菜花深处是故乡。我仿佛看到老家土里田里的油菜花开得很香很香,一片金黄金黄。我的心也随之荡漾着。油菜花开得那样奔放,那样卖力。努力开放,为的就是结出黝黑的菜籽,让农民们的腰包鼓起来。想到这,我对油菜花的敬意又多了一分,喜爱又多了一分。家乡的油菜花啊,你们尽情地开吧,让所有人看见你们平凡生命中不一样的精彩!无论家乡怎么改变,那里的一景一物,都将深藏在我的心里,成为我那一生一世的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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