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映夜空

夏日夜幕降临时，在我家乡的小河旁、田埂上、树荫底下、草丛里，不时传来虫鸣蛙鼓的清音，如一支甜美的小夜曲。此时，萤火虫飞来飞去，发出一闪一闪的淡蓝色的光，好似那一盏盏清亮如风的小灯笼，那明明灭灭、影影绰绰的小幽灵，在我前后左右和头上，满世界悄无声息地飞舞，华尔兹舞!飞舞的萤火虫，激活了储存在我童年记忆中所有关于萤火虫的童话、民间故事和诗歌，凄美、温婉，欣赏与惆怅对接……

小时候，在农村的我曾经见过这种小精灵，并看到过萤火虫漫天飞舞的壮丽奇观：我清楚地记得那时一个溽热的夏天，天气特别闷热，说心里话，在当时既没有电扇，更没有空调的农村，睡得太早根本是睡不着的，待在家里又没劲，于是我便约同村的小伙伴们去抓萤火虫玩。

晴好的夜晚，萤火虫就次第飞出来了。一只，两只，三只……越飞越多。萤火虫，似乎也很喜欢聚团。聚结的过程，最初是纷纷扬扬的，在一个地方搅和；聚结到一定程度，就是小小的旋风，旋转一个圈，然后又飞回原来的地方。那一团一团的萤火虫，很容易让人想起古代女子抛出的绣球，在半空中旋转的景象——美妙中，裹挟着一团情思。一团一团的萤火虫，在夜空中飞旋，那个夜晚，就呈现出一派纷繁和华美，真是壮观得不得了。夜渐深，萤火虫也随之渐渐散去，纷然地落栖在草叶上。此时，满河岸都是萤火虫。萤火虫放出的光，以浅绿色为主，间或也有黄色，或红色的。不同的是色彩，使这个夏天多了份幽渺的情韵。

星夜，青草，河水，和暖的风，闪烁的萤火；再加上女人的喧哗，男人的低语，一阵阵的蛙鸣，那个夏夜，真是浪漫得不得了。飘忽自如、闪亮可爱的流萤，自然牵动了我们的脚步。瞄准一只，定会紧迫不放、死缠烂打，一会儿追到田头，一会儿追到河边，赶忙抄起大蒲扇，迎头猛然一拍，这颗晶亮的小星星马上滚落草丛里。把它捉在手里，双手合并时要严密，否则它会很快从指缝中逃逸。借着月光，我看清了它的真实模样。

其实，萤火虫并不大，长度只有米粒大小，背部呈黄褐色，发光的器官就藏在腹部的末端。我不急于把它们放到小瓶里，而是把它放在手心里，小东西被抓了也不着急，在我的指头上慢慢地爬着，当趴到指头的最高点，陡然展开了翅膀，优雅地飞走了。

当月亮升到中天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满载而归，手里也都会有那么三五只，聚到一起比多少、比明暗。一闪一闪的萤光，映着我们纯真的笑脸。也有小同伴学着古人，将萤火虫装在袋子里“囊萤夜读”，却怎么也看不清楚书上的小字。至于汪曾祺老先生所说的，用鸭蛋壳装萤火虫，可以看书，我没有试过，行不行，我也不得而知。也有的将捉到的萤火虫放到蚊帐里，望着那飞来飞去的亮点，催眠入梦。

我长大后，也许出于好奇，翻翻书籍，方知白日听蝉、黑夜赏萤，乃文人最心仪的暑乐。一聒一静，一炎一凉，没有这俩伴，夏天就丢了魂，孩子就丢了魂，风雅者就丢了魂。作为虫，“萤”字飞入古诗中的频率，大概超过蝴蝶、堪与蟋蟀并列。“长信深阴夜转幽，瑶阶金阁数萤流”“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萤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杜牧这首《七夕》，我以为这是萤文中最好的。我还读到写萤火虫的诗句：“熠熠与娟娟，池塘竹树边；乱飞同曳火，成聚却无烟。”觉得那“熠熠”和“娟娟”二词，真是好极了。正合了儿时河草观萤火的那番景象。那“无烟”，倒是成了一种生命记忆之“烟”，成了一种最美的“烟花”了。

那时候，不仅有萤，且有闲、有心、有情。借萤火虫的光亮夜读，把萤烛当娱乐装饰品，史册典籍，屡见不鲜。远在公元616年，隋炀帝杨广曾大量搜集萤火虫达数斛之多，夜间游山时放出，光照岩谷，以此取乐。十九世纪末，著名医师哥加斯，曾在一次外科手术途中，由于照明突然发生故障，借助一瓶闪烁的萤光，在一块明镜反射下，为在古巴作战的美国军人顺利地完成了截肢手术。

萤虽虫，但民间很少以虫称之，其绰号数不过来：夜光、景天、挟火、宵烛、宵行、丹鸟、耀夜、熠熠、夜游女子……我最喜欢的还是“流萤”。一个“流”字，将其隐隐约约、稍纵即逝、亦真亦幻的飘曳感、朦胧感、梦游感——全勾画了出来。萤之美，除了流态，更在于光，那是一种难形容的光，或者说它只能被用去形容别的。

那光，或说青色，或说黄绿，或说冰蓝，我觉得皆似，又皆非。你刚想说它忧郁，又觉不失灿烂，你刚想说它冷幽，又觉颇含灼情……总之，有一抹谜语气质，一股童话的味道。古书上说：“腐草为萤”。《红楼梦》五十回里有个灯谜，把“萤”打一个字，谜底就是“花”。林黛玉解释说“萤可不是草化的?”其实，这种说法并不正确的。因科学知识的局限，古人以为萤火虫是由青草幻化而来，因而在《红楼梦》中才有化草为萤说。

萤火虫生活在阴暗潮湿的草丛中，是不争的事实，但它不是从腐草变成的。它的生长像其他许多昆虫一样，要经过卵、幼虫、蛹、成虫四个阶段，那是缺一不可的。

萤火虫最有趣的特点是什么?父亲问我时，我确实不知道，因为我看见它一亮一闪的，像漫游的灯盏，一盏又一盏。在夜空，橘红色的亮光，一闪又一闪。因为有了这些灯盏，我觉得自己的儿童和少年时代很富足。至于有关它的情况，我怎么能清楚呢?父亲见我一脸迷茫，就告诉我说：

“萤火虫虽然只有3毫米左右长，但它最有趣的是尾部点灯和猎食方法。萤火虫发出的荧光，来源不简单。雌萤的发光器，生在腹部最后3节；前两节在腹面，每节构成阔带形，第3节发光部分比较小，像两个小点子。雄萤只有尾部末节两个小点。萤火虫的发光器是这样组成的：表皮下面是一些能够发光的细胞，发光细胞含有荧光素和荧光酶两种成分。荧光素和含有能量的物质结合，有氧气时，受到荧光酶的催化作用，就产生光亮。萤火虫常常一闪一闪地发光，随意把光放大收小，或者熄灭，这说明它能够控制对发光细胞的氧气供应。”萤火虫吃什么的?小伙伴告诉我说，萤火虫是吃露珠和树叶的。父亲纠正说：

“萤火虫是肉食的小甲虫，靠的是猎取螺蛳和蜗牛来生活。它猎取食物的方式很别致。在捉猎物时，先打一针麻醉剂，使其失去知觉。萤火虫的头顶有一对颚，弯拢来像把钩子，钩上有一条沟槽；那东西细得如头发，很尖利。萤火虫用这个武器，在蜗牛或螺蛳的肉体上，反复轻轻地敲着，神气很温和。它每敲一下总要停一会儿，像似在察看发生的作用如何。敲的次数并不多，至多五六次。这种敲就是向猎物注射一种毒液，使它麻痹，失去知觉。不管蜗牛有多大，总是由一只萤火虫去做手术的。”父亲又说：

“接下来是吃猎获物了，也很特别。吃之前，还要再敲它几下，那是注射另外一种液体，使蜗牛的肉变成流质，然后用管状的嘴喝下肚去。萤火虫还是好客的，等待猎物失去知觉后，客人们就陆陆续续地跑来了，同主人一起享受美餐。一只蜗牛，可以供它们吃好几天。萤火虫处理猎物的方法，是何等的巧妙。”

父亲对我说的话，我似信非信。后来，我查阅了有关萤火虫的资料，知道了父亲说得没有错，事实也正是这样。

萤火虫不仅是我们喜欢，外国人也是如此。日本有萤火虫节。节日之夜，男女老少云集湖上，泛舟荡桨。随后，各自将带来的萤火虫纷纷放出。一时间，萤火闪闪，湖面天空犹如万盏灯火闪耀，真是别有一番奇妙的景色。

泰国可说是世界上萤火虫最为奇观的地方，每年初秋季节、夜幕降临，红树林中每棵树上都聚集着数以十万计的萤火虫，它们同时有节奏的一明一灭，蔚为奇观。

写到这里，忽然使我想到了《三国演义》第九十三回里，有王朗与诸葛亮的一段对话。王朗：“谅腐草之萤光，怎及天心之皓月?”白居易也曾有诗云：“草萤有耀终非火”——这些，对萤火虫的评价，越发令我深思。

后来，我离开故乡之后，几十年没有见过萤火虫了。那些漫游的灯盏，那些一闪一闪的亮光，忽东忽西，忽高忽低，却屡屡出现在我梦中，皆存在于我的记忆里。直至听到伊能静的《萤火虫》这首歌曲时，我突然觉得萤火虫是那么的伟大，这不就是我们通常意义上说的奉献嘛!所以，我一直对萤火虫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只要心中有光亮，就会变成天使，照亮别人的。

去年七夕节，我在网上得知沪上有人专门贩卖萤火虫，让热恋中的情弟情妹们有了取悦心上人的礼品，每只居然售价3元。嘿，这等儿时的寻常小虫，如今也身价大涨，真所谓是“物以稀为贵”呵!

今年夏日的一天，我踏上了这片令我魂牵梦绕的故土，站在田野里，呼吸着晚风中飘来的甘甜、清新的空气，重温着童年的往事，聆听着各种各样虫儿的浅吟低唱，又见那萤火虫闪烁着那橘红色的幽幽亮光……

(2010年7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