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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雀的故事

时间:2023-01-20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除四害”,是爱国卫生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此后5年,麻雀被判“极刑”。在全国统一部署下,麻雀遭受一场浩劫,被戴上“四害”的坏分子“帽子”,消灭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中。仅上海一天就消灭了近20万只麻雀。到4月29日为止,上海在该年度第一阶级战役中,捕杀麻雀共881710只,捣巢取卵26598个。在青岛举行的中国动物学会全国会员大会上,鸟类学家郑作新称,他通过实地走访,采集了848只麻雀标本逐个解剖。

(一)

我喜欢麻雀,由来已久,也说不清为什么。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很难看到各种各样的鸟,伴随我长大的许多年里,城市的树木越来越少,鸟儿就更加罕见,只有麻雀能在这样的环境中顽强地生存下来,它们成群地落在地下,蹦蹦跳跳地觅食,让整个寂寥的空间顿时生动起来,如果没有鸟类,人类的生活总会缺少许多诗意。麻雀有着素色的羽毛,姿态像其他鸟儿一样迷人,叫声虽不如其他鸟儿悦耳,但更像生活的声音,让人感觉一种生活的和谐、宁静和安闲。

小时候,我曾爬到屋檐下,把羽翼未丰的麻雀掏出来,放进自己为它安插的鸟笼里喂养。每天,我都要去捉虫子给麻雀吃,还用瓶盖盛满了水,放进笼子里给麻雀喝。可麻雀总不领情,养不了几天,就无声无息地死去。那时我就想:你又不是天上的凤凰,干吗也像楼上小姐似的难伺候?

麻雀是难伺候,大概也没有人能够伺候得了它。麻雀有麻雀的个性,从不愿听人摆布的。它的眼睛很小,从不把大人物放在眼里。之所以没有人能伺候了它,是因为它压根儿就不需要人伺候,也不屑伺候。

在乡下,麻雀喜欢集体活动,还好与孩子们做游戏。比如孩子们在看守谷子时,麻雀就声东击西,逗得孩子们跑东跑西,跑南跑北,孩子们乐此不疲,麻雀也乐此不疲。冬天,乡下的闰土们便开始捉麻雀了。但往往空忙一场,麻雀没捉住,还要倒贴一把米。若如闰土的父亲来捉,这就不是儿戏了。麻雀虽然被捉,但同时也意识到闰土的父亲不敌闰土的天真、好玩,被捉的麻雀依旧叽叽喳喳,好像在说闰土的父亲不够朋友。

麻雀就像乡村人亲生的孩子,不管怎样打、怎样骂,还是在家前屋后转悠。麻雀又是一种“快乐之鸟”,它们仿佛开朗的灰精灵,欢乐于人类的周围,享受着人们种植的谷物或者庄稼,在晴朗的天空窜来飞去,在雨天的屋檐下平静地守望。有人告诉我,麻雀是自然界“最后的烈女”,也是世界上绝对少有的“惊弓之鸟”,——遇事肝胆俱裂,遇难心身俱焚,受辱生命俱毁。可也有人说,麻雀是鸟类及至动物界的“精神之王”:鹰没有它的骨气,鸽没有它的坦然,鸡没有它的自由,布谷没有它的快乐,画眉没有它的坚贞,杜鹃没有它的惨烈……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人类对于麻雀有了偏见和敌意,认为麻雀太普通,麻雀越是容易接近人,人就越是看它低贱。难以温饱的人类,还把麻雀看成同他们抢食的天敌,不觉中,人类也把自己降低成为一种争食的动物,我知道那些农人们大多这样想。所以,他们就用稻草捆扎了假人吓飞麻雀们,还有箩筐布下机关,逮捉它们,甚至把它们拔毛油炸,做一顿美餐。小时候,我就曾面对别人一盘香气扑鼻的油炸麻雀,艰难而决绝地拒之。

好多次,我望着麦田呆呆地想,何时,人类才能有足够的粮食来让麻雀吃、而不捕杀它们呢?人类为什么要把麻雀当成敌人呢?

我在读中学时,记得有次在星期天,门外马路上突然来了几辆卡车,后面跟着游行的人群。车的两侧,挂满用绳穿成串的老鼠和麻雀,车上堆满大麻袋。正在看热闹的我,突然被急忙赶来的祖母用手捂住我的嘴,说:“走、快走,脏!”

想来,这肯定是当时人们在庆祝“除四害”的辉煌战果。“除四害”,是爱国卫生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直到今天,“四害”也没除尽,口号也没过时。但五十年代“除四害”的故事却比任何时候都多,其中就有麻雀冤案。

(二)

1955年,毛泽东主席收到农民反映“麻雀祸害庄稼”后指示:麻雀是害鸟,能不能消灭它们?时任农业部副部长的刘瑞龙,找到中科院前任动物所副所长钱燕文。钱回答,我们对麻雀的食性还没有系统研究过,不敢肯定是否应该消灭麻雀。

但就在几天后,《全国农业发展纲要》第27条规定:除“四害”,要“从1956年开始,分别在5年、7年或者12年内,基本上消灭老鼠、麻雀、苍蝇、蚊子。”随后,《人民日报》将《纲要》予以全文发表。

1957年10月9日,毛泽东在扩大的中共八届三中全会上发表《做革命的促进派》的讲话中,专门提到:

“还有一个除四害,讲卫生。消灭老鼠、麻雀、苍蝇、蚊子这四样东西,我是很注意的。可不可以就在今年准备一下,动员一下,明年春季就来搞?因为苍蝇就是那个时候出世。我看还是要把这些东西灭掉,全国非常讲卫生。这是文化,要把这个文化大为提高。要来个竞赛,硬是要把这些东西灭掉,人人清洁卫生。各省也可以参差不齐,各县也可以参差不齐,将来横直看哪个是英雄。中国要变成四无国:一无老鼠,二无麻雀,三无苍蝇,四无蚊子。”

紧接着,1958年2月12日,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出《关于除四害讲卫生的指示》。提出要在10年或更短一些的时间内,完成消灭苍蝇、蚊子、老鼠、麻雀的任务。此后5年,麻雀被判“极刑”。

在全国统一部署下,麻雀遭受一场浩劫,被戴上“四害”的坏分子“帽子”,消灭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中。仅上海一天就消灭了近20万只麻雀。据当时上海的《新闻日报》报道说:

“4月21日凌晨,全市性的灭雀战役开始,大街小巷,红旗招展,楼房上、庭院里、空地上、马路中和郊区的农田,布满了无数的岗哨、假人,大中小学生、机关干部、工人、农民、解放军战士,此起彼伏的呐喊,不让它有一刻喘息的机会。许多麻雀精疲力竭,坠地而亡。据晚上8时统计,全市共消灭194432只。”到4月29日为止,上海在该年度第一阶级战役中,捕杀麻雀共881710只,捣巢取卵26598个。到第二战役时,麻巢已被捣毁尽迹,再无鸟卵可取,但又捕杀麻雀598001只,配合文字新闻的,还有新闻图片。

这只是上海的记录,全国捕杀了多少麻雀了,谁也无法统计。当时,在学校读书的我,自然也少不了参加这全民上阵的轰轰烈烈的灭雀运动。参加过灭雀的人,年龄最小的今年也60岁以上。聊起当年,兴致不改,大多数人做过“帮凶”或“刽子手”。

这一场人民战争的后果是十分凄惨的:燕子飞走了,灰喜鹊飞走了,黄鹂飞走了,翠鸟也飞走了……倒是麻雀,顽强地在这座并不好客的城市里生存了下来。每天,我推开窗户总还能看到,小麻雀在叽叽喳喳地叫着,仿佛是在叫唤着那些一去不复返的朋友,它也感到形只影单呢!

麻雀何罪?数量的失衡带来了自然的报应。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中国诸多城市的行道树,开始出现了严重的虫害,引起了鸟类学家的关注。在青岛举行的中国动物学会全国会员大会上,鸟类学家郑作新称,他通过实地走访,采集了848只麻雀标本逐个解剖。结论是:麻雀的嗉囊内,发现四分之三是害虫,四分之一是粮食,基本上是益鸟。五十多年过去了,如今提出爱鸟日,这段惨痛教训不可忘记。人与鸟的和谐共处,对于生态平衡,改善人类居住环境有好处。现在想来,后来的所谓“三年自然灾害”,当然主要是浮夸风、政策失误所致,但与大量捕杀麻雀,害虫失去天敌后大量繁殖,使稻谷减产,多少也有一些关系。

幸好,有生物学家为之辩冤,提出了“消灭雀害,而不是消灭麻雀”的意见,说它吃害虫比吃粮食多,功大于过。

1959年9月,时任中科院党组书记、以副主席身份主持日常工作了张劲夫刚参加完庐山会议回京,就遇上了一个难题:中科院的一些生物学家提出“四害”中的“麻雀”不能除。

麻雀作为“四害”之一,要消灭,这是毛泽东主席提出来的,就在这次庐山会议上,他还坚持说:“麻雀还是要除。”而中科院的一些生物学家则不同意消灭麻雀,说:“麻雀吃稻谷,也吃害虫,有害也有益。”所以,他们主张控制雀害,而不能消灭麻雀。

科学家们还搬出了佐证自己意见的背景资料,其中介绍了国外历史上消灭麻雀的严重教训。1950年,法国滥捕麻雀发生虫害,造成农作物大歉收;1774年,普鲁士国王下令绝杀麻雀,结果是果子、树叶,部被害虫吃光了。消灭麻雀会减少许多害虫的天敌,因此会导致了非常严重的后果。不得已,普鲁士政府只得花钱从国外购置了大量麻雀,以灭虫害。

张劲夫感到有这历史的前车之鉴,确实事关国家重大利益,同意在院党组向中央反映情况的内部刊物《科学简讯》上发表生物学家的不同意见。11月27日,张劲夫又以个人的名义写了《关于麻雀问题向主席的报告》。

(三)

好消息传来,毛泽东采纳了“不消灭麻雀”的正确意见。1960年3月,毛泽东在为中共中央起草关于卫生工作的指示事,用臭虫代替了麻雀的“四害”之位。麻雀的冤案,总算“摘帽”,蒙恩平反。至此,麻雀死里逃生。但直到现在,每年看见麻雀,我都会想起当年与之决战的场面。经历过的人无法我忘却,没有经历过的人无法理解。我们这一代人,干了不少这样荒唐的事情。

逃过了那劫,麻雀依旧繁衍极快,族类繁盛。上海的冬天,别的鸟儿少见,唯麻雀既无华屋,又无梁肉,却成天叽叽喳喳,活得逍遥自在。它们在说些什么,身非公冶长,不懂鸟语,无从知晓,但多半不是报喜。如果报喜,一定要飞到房前屋后,高声鸣叫,引人注意,好领取报喜的好处。麻雀则成排成排站在电线或树枝上,呢喃互语,并不管他人的感受。亦如冬天南墙根下负喧者的唠嗑儿,自得其乐,或许它们在感叹城边的土地一批一批变成了水泥森林,食物的匮乏使生计维艰?或许它们在埋怨农药滥施,虫类灭绝,断送了它们的美味?谁知道呢?小鸟的声音是很上达天听的。所幸现在人们吃饭不成问题,以余食饲雀,尚绰绰有余。

麻雀虽然摆脱了“四害”的恶名,但仍然是乡间最经常猎捕对象。何况,烧烤麻雀、油炸麻雀,曾是时髦的下酒菜。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麻雀甚至一度成为中国出口的货物。据科学家估计,中国麻雀的数量减少了百分之九十以上。在不断向自然索取后,人类终于发现自己渐渐变得孤独——如果有一天,我们身边连只麻雀都没有,那是什么感觉?

所以,在目前的情况下,对麻雀只能驱赶,而不能杀灭。2010年8月,上海浦东新区法院对张网抓捕3700余只麻雀的李某等8人,以非法狩猎罪名被判处1年6个月,缓刑1年6个月。麻雀属国家“有益的、有经济价值的、有科研研究价值的”陆上野生动物,已列入了上海市地方性保护的野生动物。当年,鲁迅先生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写道:“扫开一块雪,露出地面,用一枝短棒支起一面大的竹筛来,下面撒些秕谷,棒上系一条长绳,人远远地牵着……所得的是麻雀居多。”如果发生在今天,那就属于违法了。

“物无美恶,过则为灾。”我从这个角度去解读那段麻雀的历史公案,因为麻雀的确给稻田造成减产,“除四害”也并非后来说的是完全错误的决策。我认为,对待麻雀,不应该提倡消灭,这才是尊重科学,人与自然才能取得平衡。麻雀们绝不会想到,随着人类居住环境和居住方式的改变,它们连一片藏身之瓦也难觅到了。

我家门前的花园里有一群晚宿的麻雀,在每个黄昏时刻,它们陆续归来,停落在花园里那片竹林里,叽叽喳喳,好不热闹。那片竹林有十几个平方,长得高大茂密,遮天蔽日,很像一件绿色的房子,麻雀们选中了这里做它们的家,如今它们已在这竹林里度过了十几个春秋。自从父母去世后,我更加爱惜这些麻雀。每当黄昏来临,我总是坐在花园里几棵树下,静静地听着麻雀们的叫声,在我那安详的目光中,麻雀们的“叽叽喳喳”很像一群绕膝的儿女,吵吵闹闹的,又像夫妻间几十年的私语、争吵和拌嘴。这时候,爱人总是不愿打扰我,直到家里做好了饭,才喊我回屋。

但愿有更多的鸟儿和人类交上朋友,有更多的鸟儿和人类和谐相处。鸟儿花儿是大自然赐予我们的伙伴,有了它们,我们的生活才丰富多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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