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故事多——我说绍兴
一
我爱听的歌不多,但有一支歌却令我百听不厌。
没有20世纪五六十年代那种把人们的五脏六腑都点燃的激情,也不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那类“让我一次爱个够”、“爱你一万年”的如痴如狂的爱情。倾注在这支歌中的,是醇酒一般浓浓的人情,晚炊一般袅袅的乡情。
这支名叫“小城故事多”的歌曲,本来就颇受人们喜爱,经歌唱家邓丽君甜甜地一唱,就更娓娓动听了:
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
若是你到小城来,收获特别多。
看似一幅画,听像一首歌,
人生境界真善美,这里已包括。
谈的谈,说的说,小城故事真不错,
请你的朋友一起来,小城来作客。
我这个孤陋寡闻的歌盲,听了竟如坠梦境,仿佛返回到“摇摇摇,摇到外婆桥”的孩提时代,回到了少小离家的故乡。故乡绍兴,尽管在海内外颇有知名度,但却是一座“货真价实”的小城。
少年时代的我,觉得绍兴城很大。解放初,我念小学二年级,一位名叫杨慧英的音乐老师,在教唱“朱大嫂送鸡蛋”这首流行老歌时,改了歌词,说朱大嫂“出了村子口,过了大石桥,走了三里路,到了大绍兴”。大绍兴!我们这些小孩子都信以为真,上了当,幼小的心灵,深深种上了“大绍兴”的根,并为自己是大绍兴人感到荣耀。
渐渐长大后,先随大哥到上海,后来又到杭州念书。不见高山,难显平地,见多了,才知道绍兴之小。城虽小,但小城的故事真是不少,这倒又是“年轻”的大上海所望尘莫及的了。
假如把中国看作一座古老的深宅大院,小小的绍兴城,宛如摆在客厅茶几上的一盆小巧玲珑的盆景。这盆盆景制作得古朴、雅致、奇特、精巧:三座小山,一泓镜湖,山上处处肃立着英雄悲歌的遗迹,湖面款款荡漾着人面桃花的美景。环绕着山和湖的是数不清的小河、石桥、酒家和古道。水乡、石乡、桥乡、酒乡、鱼米之乡,这就是引历代无数文人名士竞折腰的小城绍兴。
绍兴的名气不仅因为它独特的自然景观,更由于其一代代可爱的儿女,那众多令人仰慕已久的历代名人以及流传至今的关于他们的故事。
早在一千二百年前,有一位“远道和尚”曾洒脱脱、飘飘然地不请而至,先后四次踏上山阴(今绍兴)古道,此人就是名贯古今中外的诗仙李白。李白的越中之游,不仅意在圆“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渡镜湖月”的山水梦,而且是特来凭吊他平生最仰慕的那些名士美女的。春秋时期的传奇女子西施、指挥淝水之战的东晋名相谢安、古代山水诗的鼻祖谢灵运,还有最早识李白为千里马的伯乐贺知章等,都是先后从这里走进史册的。
这位遍游名山大川、见多识广、阅历丰富的大诗人,是怎么评价越中山水的呢?我们可以从当年他洒落在越中的一些诗文中略见一斑:
舟从广陵去,水入会稽长。
竹色溪下绿,荷花镜里香。
——这是李白笔下的风景
越王勾践破吴归,义士还家尽锦衣。
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唯有鹧鸪飞。
——这是李白笔下的历史
镜湖水如月,耶溪女如雪。
新妆荡新波,光景两奇绝。
——这是李白笔下的越女
在这座被李白赞为“镜湖水如月,耶溪女如雪”的古都上下,在这座被毛泽东喻为“鉴湖越台名士乡”的小城内外,刚直不阿的山,奔波呐喊的河,忧国忧民的酒,俯首低吟的桥,无不蕴藏着千篇故事、万篇佳话,就像河面上的浮萍、山坡上的野草,俯拾即是。
二
就我所知,现代人对绍兴的了解,盖源自绍兴酒和鲁迅,甚至对不少人来说,这就是他们对绍兴的全部知识。为此,我不得不为绍兴叫屈。
相比而言,古人对绍兴的了解却远不止此,历代文人留下大量对绍兴的赞美之词就可证实。即使只对其中一些诗文稍加浏览,也足以引起人们对绍兴的垂盼和向往。
当年唐代诗人孟浩然慕名乘舟到绍兴游览,快到目的地时,引颈遥望,心潮起伏,竟是如此激动:
潮落江平未有风,扁舟共济与君同。
时时引领望天末,何处青山是越中?
这种心情,令人想起与孟浩然差不多同时代的宋之问写的五言绝句《渡汉江》,诗曰:“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宋之问的“近乡情更怯”,说的是一个归心似箭、离乡咫尺的游子急切而胆怯的心情,而孟浩然则以“近乡情更急”的表述方式,道出了一个向往已久、将临景点的游人急切而兴奋的心情。两位名诗人以同一支画龙点睛的生花妙笔,将两种人不同“急”的心情,刻画得惟妙惟肖。
这位宋之问也到过绍兴,当年他被贬谪于此,做过越州长史,在此期间他览古赏景,写下了一些诗文,其中一首是《泛镜湖南溪》:
乘兴入幽栖,舟行日向低。
岩花候冬发,谷鸟作春啼。
沓嶂开天小,丛篁夹路迷。
犹闻可怜处,更在若耶溪。
当了贬官,难免心情低沉。但当他在游镜湖看到冬发的岩花、春啼的谷鸟、蓝天因为层峦叠嶂而变小、小路由于树丛竹林而迷失时,越中山水给了他一种踏破铁鞋也难觅的慰藉和舒展。如此佳色美景,无怪乎下放到越州来的贬官,尽管来时无一不是愁眉紧锁,心情郁悒,走时却几乎都变得“景”迷心窍、恋恋不舍,并在此留下了不少颂山讴水的诗文。想得开的聪明人,譬如奉命来这里当官的王羲之,索性辞官定居下来了;东晋栋梁之才谢安一生都在动脑筋借疾辞官,希望重返会稽,终老于斯;而最有趣的是曾坐过宰相高位后被贬为越州刺史的唐代诗人元稹(字微之)。
元稹居越达七年之久,他是因祸得福,搬进了世外桃源,在这里登山临水,好不自在。他与当时任杭州刺史的挚友白居易,经常借用运河船只寄递诗文,往返酬答,赞美越杭的风光。元稹在一首题为《以州宅夸于乐天》的七律诗中,“沾沾自喜”地自诩州宅之美,表述了自己的得意心情:
州城回绕拂云堆,镜水稽山满眼来。
四面常时对屏障,一家终日在楼台。
星河似向檐前落,鼓角惊从地底回。
我是玉皇香吏案,谪居犹得住蓬莱。
他的州宅建于绍兴三山之一的卧龙山。虽然越王勾践和五代吴越国王钱镠也先后在此建造王宫,但王宫名声不显,有了元稹的诗,“蓬莱阁”才扬了大名。被宋高宗亲授绍兴府签判的状元诗人王十朋,在其名篇《会稽三赋》之一的《蓬莱阁赋》序中写道:“昔元微之作《州宅》诗,世称绝倡。”蓬莱阁之诗风一开,引来了众多文人墨客,他们相继登临吟咏,使区区一座楼阁竟令人难以置信地成为了无数精彩诗词的叹咏之处。宋代大家秦观、辛弃疾、周密、张炎的四首词作,更让蓬莱阁锦上添花、名噪一时。“苏门四学士”之一秦观于元丰二年(1079年)在会稽省亲,其间与友人在蓬莱阁相与酬唱,留下名篇《望海潮》:
秦峰苍翠,耶溪潇洒,千岩万壑争流。鸳瓦雉城,谯门画戟,蓬莱燕阁三休。天际识归舟。泛五湖烟月,西子同游。茂草台荒,苎萝村冷起闲愁。
何人览古凝眸?怅朱颜易失,翠被难留。梅市旧书,兰亭古墨,依稀风韵生秋。狂客鉴湖头。有百年台沼,终日夷犹。最好金龟换酒,相与醉沧州。
一篇词作,千载会稽典故接踵而至;百十来字,百里越中景色扑面而来。词人览古凝眸,笔邀范蠡、西施、梅福、王羲之、贺知章、李白等一群与会稽均有渊源的古代名士,同聚蓬莱阁,不亦乐乎;共饮绍兴酒,一醉方休。
南宋嘉泰三年(1203年)夏,几度沉浮宦海却一直报国无门的辛弃疾,被任命为绍兴知府兼浙东安抚使,但时隔半年,又奉诏离开绍兴另任他乡。深感朝廷之懦弱,但又对北进复国已不抱太多希望的词人,在是年深秋登临蓬莱阁,远眺秦望山头的乱云急雨,遥忆若耶溪上的范蠡、西施,抚今追昔,怀古抒情。词人发问:是谁当年携美“麋鹿姑苏”?是谁至今依然“故国人望”?答案自然是文韬武略、苦身戮力的范蠡。越大夫范蠡既是辛弃疾心目中的楷模,也正是他自己的化身。带着无法排遣的满腹块垒,词人又从范蠡想到王羲之、谢安,面对烜赫一时的“王亭谢馆”已成为“冷烟寒树啼乌”的依稀旧迹,不禁发出人生易老的暮年伤感:
秦望山头,看乱云急雨,倒立江湖。不知云者为雨,雨者云乎。长空万里,被西风、变灭须臾。回首听、月明天籁,人间万窍号呼。
谁向若耶溪上,倩美人西去,麋鹿姑苏?至今故国人望,一舸归欤。岁云暮矣,问何不鼓瑟吹竽。君不见、王亭谢馆,冷烟寒树啼乌。
(辛弃疾《汉宫春·会稽蓬莱阁观雨》)
七十年之后,辛弃疾毕生为之忧心忡忡的事终于发生了。宋恭帝德祐二年(1276年),元兵攻陷临安,宋室灭亡。南宋文学家周密立即离京流亡,次年从剡川回会稽时游蓬莱阁,登楼远眺,俯仰古今,感慨沧桑,发而作《一萼红·登蓬莱阁有感》词。词作曲折含蓄地抒发了词人对故国故园之思,寄慨深远,凄哀入骨,向被称为周密词集《草窗词》中的压卷之作:
步深幽。正云黄天淡,雪意未全休。鉴曲寒沙,茂林烟草,俯仰千古悠悠。岁华晚、漂零渐远,谁念我、同载五湖舟。磴古松斜,崖阴苔老,一片清愁。
回首天涯归梦,几魂飞西浦,泪洒东州。故国山川,故园心眼,还似王粲登楼。最怜他、秦鬟妆镜,好江山、何事此时游!为唤狂吟老监,共赋销忧。
与周密经常相约同游蓬莱阁的南宋词人张炎,也在此地写下一首词作《忆旧游·登蓬莱阁》。当时已是宋亡之后,“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词人目睹“俯仰成陈迹”,物人皆非,喟然长叹陵谷沧桑;感受“汉柏愁茂陵”,阑槛孤凭,难抒一腔遗民之恨。这首曲折低沉的《忆旧游》词,在悲凉的感叹中,“愈唱愈高”,因情所致,愈来愈激动:
问蓬莱何处,风月依然,万里江清。休说神仙事,便神仙纵有,即是闲人。笑我几番醒醉,石磴扫松阴。任狂客难招,采芳难赠,且自微吟。
俯仰成陈迹,叹百年谁在,阑槛孤凭。海日生残夜,看卧龙和梦,飞入秋冥。还听水声东去,山冷不生云。正目极空寒,萧萧汉柏愁茂陵。
蓬莱阁在越中山水的大餐中,只不过小菜一碟,现在的绍兴人可能根本没把它当一回事,更想象不到曾经有那么多会写诗词的外来“和尚”,在它身上花了那么多笔墨。其实写越中山水还得靠本地“和尚”,而写得最多、夸得最响的当数南宋诗人陆游。陆游对绍兴的山川人物,怀有特殊的美好感情,在他的眼中,“稽山何巍巍,浙江水汤汤”,“千金不须买画图,听我长歌歌镜湖”。一位赤诚的爱国者,首先必然是一位热爱家乡、热爱父老乡亲的人。以绍兴人为自豪的伟大诗人陆游,直到86岁高龄临终前夕,还念念不忘“但悲不见九州同”,堪称是爱国、爱乡、爱父老的典范。他写下了大量描绘绍兴山水风景和人物风情的诗词,其中不乏脍炙人口、传诵千古的名句,如他的七律诗《游山西村》,简直是一幅活生生的古越农村风情写意画: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
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
古诗文中的景点,历经一两千年,沧海桑田,能保存至今,谈何容易。好在古越先民承前启后地不断修缮、复原,使今日绍兴仍保留有不少观光游览的景点,这些景点史地兼备、情景交融,游人莫不赞佳。
十几年前,绍兴县政府决定将几乎被遗忘于一隅的“绝胜”柯岩开发为一个融自然、宗教、园林于一体的大型景区。柯岩在历史上是佛寺、道观和儒学书院共建之地,三个教派似乎都看中了这块风水宝地,在一起和平共处,友好毗邻。从地理上说,柯岩面临鉴湖,背靠柯山,千百年人工采石形成的石景和碧潭,使绍兴独特的石文化和水文化悄然相逢。而当地用鉴湖水酿制的绍兴酒品味极佳,酒文化与石文化、水文化浑然融为一体。柯岩新景之妙,正在于恢复了庐山真面目,使之成为三教合一和三种文化汇合之地。这不仅是柯岩真面目,也是古越真面目。
三
在灿如群星的名人行列中,沿着古越四千年历史长河上溯而行,可以发现有十二颗熠熠闪光的大恒星,构成了绍兴文明史的主线,也就是我心中的微缩公园灵魂。这十二大星辰是:三“王”——舜王虞舜、禹王夏禹、越王勾践;三“圣”——书圣王羲之、诗圣陆游、画圣徐渭;三“家”——教育家蔡元培、文学家鲁迅、革命家周恩来;三“女”——美女西施、孝女曹娥、侠女秋瑾。值得庆幸的是,绍兴人民精心地记载、保管和维护了他们的故居或遗址,使后人得以寻访、凭吊和缅怀。其中,三“王”留下了舜王庙、大禹陵、越王台;三“圣”留下了兰亭、沈园、青藤书屋;三“家”留下了蔡元培故居、鲁迅故里、周恩来祖居;三“女”留下了西施庙、曹娥庙、秋瑾故居与纪念碑。十二颗恒星,光照中华,彪炳千秋,如果有这么一个微缩公园,岂非就是一座辉煌的古越历史文化博物馆?
说也奇怪,绍兴是座小城,虽有稽山镜水之美,但却很不显眼地躲在东南一隅,既非交通要冲,更称不上兵家必争之地,论气派、论位置、论条件,都难与两边的近邻宁波、杭州相比。有人并无恶意地揶揄:绍兴是夹在东邻宁波和西舍杭州两块面包中间的一根香肠。但就是这座小城,从古到今,却藏龙卧虎般地聚集和涌现了数量众多的骚人雅士、哲人智士、贤人名宦和佳人才子。
不知道是灵气的感召,还是风水的造福,历史上的绍兴,从勾践肇始的大越城,历经会稽、越州、绍兴、山(阴)会(稽)的名称变更,直到今天的绍兴,两千五百年间曾有幸成功地举办了数次群贤毕至的人文“奥林匹克”。最早的小型“奥林匹克”应从春秋末年越国的“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算起,其时杰出的国君勾践与卓越的政治家文种、范蠡,经济家计然等同聚一堂,励精图治,共创大业。在这次聚会中,还有两位令后人称道和怀念的“编外人员”,那就是肩负特殊使命而派遣在吴国的绝代佳人西施和美女郑旦。岁月辗转至六朝时代,北人南迁,名噪一时的王、谢等高门世族,仰慕会稽山水,纷纷到此定居。于是,才有东晋穆帝永和九年王羲之、谢安、孙绰等四十一人的兰亭盛会和《兰亭集序》名篇,继而在这里又培育和造就了书法家王献之、山水诗人谢灵运等优秀传人。
在此后千余年隋、唐、宋、元各朝代,绍兴虽出现过贺知章、严维、朱庆余、吴融、陆游、王冕、杨维桢等著名诗人,但却没有形成“奥林匹克”的气候。不过宋之问、皇甫温、元稹、李绅等诗人相继出任越州刺史,特别是白居易的挚友元稹一待就是七年,留下不少诗文。更有四百多位唐代诗人三五成群地踏上绍兴的土地,其时的“大牌”诗人王维、孟浩然、李白、杜甫、白居易等,也莫不慕名而来。这支络绎不绝的东行诗歌大军,以交错叠印的足迹和洒落残留的诗迹,形成了一条被今人称为“浙东唐诗之路”的山水文化旅游古道。不仅如此,浪漫的诗人们还在绍兴这块文史古土上,举办了六次之多的诗歌唱和活动。看来绍兴是有意或无意地把唐朝的人文“奥林匹克”的举办权让给了外人。
明朝之后,风水轮回,绍兴竟又风起云涌般地出现了三次人才会聚的峰巅:第一次是明朝晚期,继理学家王阳明之后,绍兴在文学、艺术、哲学领域涌现出一批杰出人物,其中有画家徐渭、陈洪绶,文学家王思任、张岱、祁彪佳,理学家刘宗周,戏曲家王骥德,医学家张景岳等。第二次是清朝末期,从史学家章学诚开始,又一代古越传人在中国崭露头角,其中包括书画篆刻家赵子谦,画家任伯年,学者李慈铭、平步青、姚振宗以及抗英名将葛云飞等。第三次是辛亥革命时期,以蔡元培、徐锡麟、秋瑾、陶成章、鲁迅为代表的一批民族精英,前赴后继,冲锋陷阵,成为中国近代史上的风云人物。一时间,一大批在文学、艺术、科学、教育、出版等领域中的顶尖人才,在绍兴这块沃土上如雨后春笋般地破土而出,大显身手于中华大地,他们中(以20世纪前出生为界)有:杜亚泉、王子余、陈半丁、经亨颐、刘大白、马寅初、周作人、许寿裳、马一浮、周建人、竺可桢、范文澜、陈建功、孙越崎、孙伏园、许钦文、朱自清(祖籍)、夏丏尊、谢晋等。由五位辛亥精英激越的人才涌流,形成如此罕见的大潮,连绍兴自己都目瞪口呆、难以置信。
绍兴这座江南名城,经历了太久的年代,养育了太多的名人。从纵向看,她的剖面图像一块层次分明的水层岩,一层一个世纪,每一层上都沉积着一批名士、一批文人;从横向看,她的断面图又像一个色彩斑斓的万花筒,星罗棋布地缀满了历代先贤的故址遗迹,以及蕴涵在其中的讲不完的传说故事。
当你漫不经心地用脚叩打着不知经历过多少朝代的青石板路,走过一条狭窄而阴暗的弄堂时,你也许不曾意识到,就在你的脚下,土地爷正在期期艾艾地向你讲述着一个个历史典故。当你聚精会神地透过相机的目镜,沿着千年河道的水流,对准远方三孔石桥的镜头时,你却错过了河龙王滔滔不绝地为你诉说的一个个民间传说。
有人戏谑地说,绍兴之小,一人打嚏万家震,一人放屁满城臭。然而,就是这一方弹丸之地,居然以大海般的胸怀,容纳了如此众多且含金量如此之高的名人。这是一个谜,也是一个现代的课题。
四
做绍兴的文章,不能不谈绍兴酒。酒之血为水,绍兴酒自然离不开绍兴的水。
绍兴是著名的江南水乡,有人称之为“东方威尼斯”,然而悠悠高龄的绍兴古城,在历史长河中走过的桥,大概不见得比西方威城走过的路短。因此,倒过来把威尼斯称为“西方绍兴”,也许更符合逻辑。论辈分,绍兴是当仁不让的长者,更何况据有关权威部门统计,绍兴现存的桥已逾万座,超过威城,可载入吉尼斯世界大全。作为水乡的重要标志“桥”,绍兴是独冠群芳的。
水乡未必是酒乡,而绍兴却又是著名的酒乡。世界古城不少,中国古城尤多,但像绍兴这样,酒与城血肉相连、彼此齐名,而且城是名邦、酒又独成文化的古城,尚不多见。
具有“味甘、色清、气香、力醇”品质的绍兴酒,历来被赞为酒中珍品,黄酒之冠;而信科学和重养生的现代人对绍兴酒下的评语,更多了一条“营养价值高”。德国人把他们引以为豪的啤酒诩为“液体面包”,据说啤酒的发热量高、氨基酸含量多。但从后来日本人的研究才知道,啤酒与绍兴酒相比,乃是小巫见大巫了。因为采用得天独厚的鉴湖水酿制成的绍兴酒,发热量和氨基酸含量均远高于前者,无怪乎日本人把绍兴酒誉为“液体蛋糕”。对此,率众兴建鉴湖水利工程的东汉会稽太守马臻功不可没。
自1915年荣获“巴拿马太平洋万国博览会”金牌奖后,绍兴酒更是名声大振、饮誉海外。然而行家们以质评酒,只能评定作为绍兴酒这种物质的形态,绍兴酒能如此之久地风靡古越,取信于民,不单在于形态,更在于其深刻的内涵。绍兴人文荟萃,代有人杰,其中的秘诀之一,或许就是这种越人世代饮用的“液体蛋糕”。倘若再进一步分析绍兴历史,还将获得一个惊人的发现,那就是绍兴酒中蕴涵着无法测定的浓烈酒精——一种无形的精神。
古人云:酒犹水,可济可覆。沉湎酒色导致夏、商两个朝代的覆亡,而与之相反,越王勾践却以绍兴酒为主线,祝酒践行,觞饮韬晦,箪醪劳师,举杯庆功,有声有色地编导了一部报仇雪耻、复国灭吴的慷慨乐章,留下了壶酒兴邦的千古佳话。看来,绍兴酒在其诞生之初,就已成为古越人民心目中的复仇之剑、救国之魂、胜利之旗。这样的酒能不深入人心、广受欢迎吗?
勾践复国两千四百年后,以秋瑾、徐锡麟、陶成章为代表的优秀大越儿女,为反抗清廷、恢复中华而投身革命,相继牺牲,用鲜血写下了辛亥革命史上可歌可泣的一个篇章。这批志士在革命活动期间常有聚会,举杯互勉,指点江山,抒发豪情。绍兴酒以高含量的雪耻复国精神,给他们以激情和勇气,成了其共同喜爱的杯中物。被孙中山誉为“巾帼英雄”的鉴湖女侠秋瑾,在32岁短暂而壮烈的一生中,以酒为伴,以剑为友,奔波四海,唤起民众,直到临危前夕,还与她那不明底细的兄长从容对酌,默默诀别。请听这位女中豪杰是怎样拔剑出鞘,把酒当歌的:
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
一腔热血勤珍重,洒去犹能化碧涛。
(《对酒》)
何期一旦落君手,右手把剑左把酒。
酒酣耳热起舞时,夭矫如见龙蛇走。
(《剑歌》)
与英雄豪杰的人性品格不无差别又具相当共融性的另一类人,是为数更众的绍兴文人墨客,他们与绍兴酒关系之密切,当然更胜于前者。对于他们来说,绍兴酒不仅是精神寄托,而且是灵感源泉。在封建社会的中国,我们见到太多怀才不遇、遗恨终生的文人,而那些灵性超群、才能拔萃的绍兴文才,似乎更受到命运的捉弄。仕途困顿、命运蹭蹬,因此他们往往寄情于酒,借酒遣愁,一醉方休。在他们中间,喝酒成了一种无奈的时髦。
通达人性的绍兴酒接受了他们的厚爱,在他们酒醉之中,悄悄地反馈给他们以天马行空般的神思和浮想,让其在醉态之中创作出惊世佳品。古越历史上多位喜爱绍兴酒的醉仙,包括唐朝诗人贺知章和元稹、南宋诗人陆游、明朝才子徐渭、元末画家陈洪绶、晚清学者李慈铭,无一不对灿烂的越文化做出了杰出的贡献。这种饮酒写文、以酒会友的绍兴文人习以为常的传统习俗,也影响和感染了蔡元培、鲁迅。这两位近代新文化运动的代表人物都是绍兴酒的密友,习惯于慢饮小酌,河鲜和绍兴小菜佐酒。蔡元培是每餐必酒,而鲁迅喜爱与朋友聚在一起,把酒论世,纵谈天下。而刚逝世的电影大师谢晋则是一位“斗酒百篇”的现代酒仙。
绍兴真应该感谢她的伟大儿子鲁迅,在他的小说中,几乎无一不提到绍兴酒和酒俗。单是一篇《孔乙己》,就像向整个世界做了个大广告,把孔乙己炒红了,把绍兴酒炒热了,连下酒物茴香豆也沾了光。当然实实在在得益的还是咸亨酒店。
事实上鲁迅笔下的咸亨酒店,是一家“短命”的酒店,早在百年前就偃旗息鼓、关门大吉了。1981年,聪明的绍兴人在鲁迅诞生百年前夕,在他的故居咫尺之遥,开设了一家充满乡土气味和古老色彩的咸亨酒店。从此以后,咸亨酒店的名气,借着名城、名酒、名人、名作而水涨船高,居然成了名店,而且从浙江、北京到各地,分号鹊起。作家李准在酒酣之际,为咸亨酒店写了一副对联:“小店名气大,老酒醉人多”,写得风趣、得体,挂在名店壁上,如今已成名联。咸亨酒店还有一副佳联,云:“上大人,孔乙己,高朋满座;化三千,七十二,玉壶生香”,巧手运作,别开生面,也深受顾客称赞。
五
念中学时,曾从语文书中读过一篇托尔斯泰的小说《俄罗斯性格》,读罢竟对俄罗斯人产生了肃然起敬的崇拜心理。以后随着乡土知识的日积月累,愈来愈感到家乡先贤们的高风亮节和千秋功业,较之俄罗斯人,不仅毫无逊色,而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从而在脑海中逐渐形成了“绍兴性格”的概念。古城绍兴,不仅有性格,而且十分鲜明、强烈、可贵。就凭这种性格,使这座小小古城,在自于越以来的漫长两千五百年中,时不时怒发冲冠、仰天长啸,发出刺破满天阴霾的浩叹,使整个中国都为之震惊。
春秋末年,以勾践为国君的于越君臣,卧薪尝胆,报仇复国。此举在中国历史上写下了重重的一笔,也许就是这位国君的壮举,为绍兴性格定下了基调。此后,正直无畏的勇猛斗士和壮烈志士相继在这里出现:东汉哲学家王充,不过是区区一名小吏,却勤奋著述,首创无神论,成为惊世骇俗之说;东晋宰相谢安,从会稽“东山再起”,指挥淝水之战,以少胜多,大败秦军,留下“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历史典故;唐末裘甫,作为一个山野村民,领导浙东农民揭竿而起,率先点燃了唐末农民起义的熊熊烈火;南宋诗人陆游,一生都献身于抗金事业,直至临终还念念不忘“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明代微臣沈炼,置个人安危于度外,敢于与权臣严嵩父子做坚决的斗争,并在极艰难的条件下组织百姓抵抗外来侵略,最后与其子一起惨遭杀害,后人为纪念他而写下了《沈小霞相会出师表》的感人故事。有了这么一群刚烈子孙,首创“绍兴性格”的鼻祖勾践应该笑慰九泉了。
明末和清末,是中国两度被灾难的历史绑上耻辱柱的时期。就在这先后两个中华民族的生死存亡之秋,小城绍兴发出了雄狮般的怒吼,前仆后继地涌现了一批批惊天地、泣鬼神的英雄志士。绍兴,又一次令整个中国刮目相看。明朝末年,面临清军南下,黑云压城,文学家王思任拍案而起,怒斥奸相马士英。清军攻陷绍兴后,他闭门大书“不降”二字,绝食殉身,留下“夫越乃报仇雪耻之乡,非藏垢纳污之地”的名言。理学家刘宗周同时痛骂奸相马士英,奋起抗清,最后退居绍兴,端坐厅堂,绝食二十三日,壮烈殉国。文学家祁彪佳始与史可法拥戴南明王朝,当清兵慕名以书币重聘时,他作绝命书,投水身亡以明志。散文家张岱拒不降清,遁迹剡溪,披发入山,保持民族气节。其时殉节的还有户部尚书倪元璐、状元余煌以及施邦曜、周凤翔、潘集等名士。潘集与倪元璐、余煌等投水于绍兴城东渡东桥下,留下了两句感人肺腑的绝命词:
昔年东渡,今日渡东。
水与月白,吾骨不黑。
及至清末,以蔡元培、徐锡麟、秋瑾、陶成章、竺绍康、王金发等为代表的一大批爱国志士,组成革命团体光复会,积极准备武装起义,使古越绍兴成为辛亥革命的中心之一。这批精英在革命失败后,大部分壮烈牺牲,其中,徐锡麟被斩首挖心、秋瑾被砍头于刑场、陶成章被暗杀于医院。绍兴三烈士的英名,已经与辛亥革命史紧紧连在一起了。孙中山先生为挽女侠秋瑾写下对联云:
江户矢丹忱,感君首赞同盟会;
轩亭洒碧血,愧我今招侠女魂。
诗人柳亚子闻讯徐锡麟英勇就义,不胜哀痛,也无上钦佩,诗以悼之:
慷慨告天下,灭虏志无渝。
长啸赴东市,剖心奚足辞!
在绍兴东湖为纪念陶成章而建的陶社内,悬有长联一副,云:
半生奔走,有志竟成,开中华民主邦基,君子六千齐下拜;
万古馨香,于今为烈,是吾越英雄人物,湖山八百并争光。
与此同时或稍后,相继从绍兴“上山”或“下海”的邵力子、陈仪、范爱农、商震、沈复生、陶冶公、周恩来等一大批硬骨头的志士仁人,将绍兴的性格发扬光大,并传播到五湖四海。
1939年3月,时任中共中央革命军事委员会副主席的周恩来,以国民政府军委会政治部副部长的身份亲临绍兴指导抗战工作。周恩来勉励绍兴各界人士团结一致,共同抗日。他在讲演中说:“会稽乃报仇雪耻之乡,吾为越人,未忘斯义。”
也许,这就是对“绍兴性格”的精辟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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