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来越热。从梅镇那棵粗大榆树上看起来越来越绿的叶子,就可以断定,夏天要来了。
夏天一来,镇上就来了一个跛腿年轻人。他看了看高高的梅镇再看了看高高的榆树,就不再往前走,一屁股坐在了粗大的榆树下。
老榆树不认识他,梅镇人也不认识他。年轻人第一次出现在梅镇,就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脸上脏,衣服脏,腿上更脏。露出的右小腿像烧糊的米饭,样子很难看。跟着他一起来的还有一提包,提包是牛皮做的,不新不旧,只要拉链哗啦一拉开,提包的口就张得大大的。
梅镇人不知道他从哪里来的。老榆树开始同情他,给他遮阴又给他遮雨。
梅镇人开始同情他。有人给了他衣服,还对他说,你那件衣服太旧了太脏了,换换吧。年轻人顺手就接了衣服,说了几声“谢谢”。他把衣服放在身边,眼睛盯着小腿,小腿在一点点溃烂。他觉得离自己数钱的日子不远了。
有人给了他凉粥,对他说,一天到晚在太阳底下坐,口里肯定干得厉害,喝了吧。年轻人顺手接了凉粥,一口灌下。灌完,连说“谢谢”。之后,他眼睛盯着小腿,很艰难地移动了一下,给他凉粥的人看了很伤心。年轻人觉得数钱的日子就在眼前。
有人给他菜饭,还对他说,一天没吃饭了,肯定饿坏了,赶快吃了吧。年轻人顺手接了饭碗,筷子在一个劲地往嘴里扒饭扒菜。吃完,他的眼睛再盯着他的腿,再不做声。他觉得再过一天,就到了数钱的日子。
梅镇很多人都在同情他。梅镇的夏天,就有了一个话题,很多人说来镇里的那个年轻人可怜,太可怜了。年轻人也听到了他们的议论,也低下头,暗暗地流过泪。
从梅镇那棵粗大榆树上传来的长长短短的蝉声就知道夏天渐渐过去,年轻人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听着那蝉声,就小睡一会儿。
有的人再给他衣服,他摇了摇头,说,给我点钱吧,我还等着钱上医院治腿呃。给衣服的人就在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了钱。
有人再给他凉粥,他摇了摇头,说给我点钱吧,我还等着上医院,再不上医院,我这腿就废了。给他凉粥的人回到家里,拿来钱给了他,说,赶紧上医院吧。
有人给他饭菜,他摇了摇头,说,给我点钱吧,我还等着钱上医院,再不上医院,我这腿真的就要废了。给他饭菜的人从口袋里掏出了钱。
年轻人没有离开梅镇。他每天在梅镇人同情的目光里获得了上医院的钱。夜幕降临,他就开始数钱,数那些轻易换来的钱。数完,他自如地拉开提包的拉链,把钱放了进去。然后,他很狡猾地一笑。一抬头,他从那些繁密的枝叶间,能看见梅镇天空里的星星。
梅镇人眼里的夏天很快就要过去。很多人都在担心年轻人。一个夏天,他应该有了不少的钱,应该拿着很多钱离开梅镇到医院去。
又有人站在了他的面前,看着他,说,上医院的钱差不多了吧?
年轻人摇摇头,说,昨夜里让一伙人抢了去,真的回不去了。
很多人听说了他的遭遇,在他的面前丢下一张张的钱,就走了。
很多人又来了,在他面前丢下一张张钱。
年轻人看看梅镇的天,一张一张地叠起了那些钱,快速地放进了包里。
蝉不在那棵榆树上叫了。年轻人用手擦了擦他跟焦煳米饭一样的小腿,艰难地站起身。起身那刻,那块焦煳的东西,很快地脱落。
梅镇有人看在眼里,然后看见年轻人很快地跑出了梅镇,跑出了夏天。
很多人不知道,年轻人就是我的亲兄弟。我的亲兄弟跑了多久跑了多远?
我知道梅镇隔我的村庄一百多里,他是哭着跑回来的。他的女人得了癌症,死在了医院的病床上,欠下一屁股债。医院的院长说,要是还不了,就不用还了。我兄弟死活不依。
我的亲兄弟从那以后满镇子乱跑,在自己的腿上,用一种很浓很粘的猪血贴着,样子怪难看的,博得了很多人的同情。
我的亲兄弟从梅镇回来就把那些钱还到了医院。医院院长说,我的亲兄弟很讲信用,差了医院的医院药费还记得还。医院院长还留他在医院里吃了一顿饭,饭吃到一半,他把一些没有动筷的菜,用一个白色的饭盒,装了满满一盒,来到了他女人的坟前。
从女人的坟前回来,我的亲兄弟对我说,哥,我再不用那块伤疤骗人了,等我以后有了出息,我就到梅镇去,找到那些给我衣服给我凉粥给我饭菜给我钱的人,好好报答他们。
我一把抱着我的亲兄弟,只听他在我的背后一字一顿地说,哥,我以后,再不骗梅镇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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